这中年妇人显然是常客了,没有排队,走近了店铺,卖货娘子便让小二顶班,亲自去接待她。
她叫她“姜夫人”,笼着手笑嘻嘻地:“小店新出了一批果子,在临安城里还没人尝过呢,夫人若是府上有茶会,也算个彩头。”
姜夫人矜持地“嗯”了一声:“先拿出来看看。”
春杏好奇地看了一眼。
这一眼,没想到姜夫人也恰巧回望她。
春杏尴尬之余,冲她礼貌一笑,便转身走开。
“小娘子!”身后姜夫人的声音传来,有一点急切:“请稍等。”
那对漂亮丫鬟,和方才的卖货娘子都看向春杏,想不出姜夫人突然有什么事,要叫这个乡下打扮的丫头。
春杏也疑惑瞧着她,姜夫人道:“小娘子看着眼熟,不知今年多大了?”
她问得十分奇怪,春杏没有立刻回应。
这时候,一个男子匆匆赶来,挡在她身前。
胡凌云将药放在屋里凉着,出来找春杏,他估摸着春杏小气,舍不得多给自己买一个。打算出来数落她一顿,再做个帅气的霸道哥哥,给她也买些尝尝。
正巧撞见她被一个妇人拦住盘问。
他皱眉:“这是我妹妹,夫人问她年岁,是有何事?”
胡凌云人高马大,面色隐隐透着不悦,颇有些威慑力。
姜夫人看了他一眼,从容一笑,解释道:“无事无事,只是觉得娘子眼熟。好像我一个朋友的孩子。”
胡凌云眼神躲闪了一瞬。
春杏笑道:“我们是外地来看病的,娘子当是认错人了。”
姜夫人是个精明人,她眼睛上下打量了胡凌云片刻,又去看春杏,嘴角带了笑意:“抱歉,那恐怕是我看错了,娘子住的远不远?咱们也算有缘了,不如一起来尝尝新出的果子。”
那卖货娘子未见过姜夫人殷勤如此,立刻也换上一张笑盈盈的脸:“是啊,娘子一起来尝尝。”
春杏一听,口水直往外流。
但她能感觉到兄长有些抵触,因此立马拒绝道:“不了,多谢夫人好意,我就住这附近,房里还有家人要照顾,我先回去了。”
胡凌云得了春杏这句话,便拉着她离开。
留下姜夫人站在原地,目送二人进了附近的客栈。
小丫鬟歪头去看姜夫人:“夫人,这人像谁呀?”
姜夫人沉默良久,没回答她,而是道:“你这两日,拨两个小厮跟着他们。”
兄妹俩回了客栈,汤药已经温热可以入口了。
春杏献宝似地变出了那枚嫩绿色的漂亮果子:“看看!”
小妹惊喜地蹦了好高:“哇,好好看!”
她接过果子,捧得高高的。它像一个杏子,圆球似的,里里外外层层叠叠,散发出浓郁酪香。
胡凌云惯是会泼冷水的,他把药碗端来:“不白吃的哈,先给药喝了。”
小妹一咬牙:“行。”
皱着脸喝了药,小妹面对送到嘴边的果子,又舍不得了:“太大了阿姐,你切一下,我们分着吃吧。”
春杏咽着口水:“不了,我晚上吃撑了。”
胡凌云看了她一眼,没吭声。
小妹到底年纪小,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,闻言便快活地将果子吃了干净。
翌日三人前去和济医馆时,小妹一人在里面诊脉,胡凌云塞给春杏一个纸包:“我看你晌午没怎么吃东西。”
春杏一看,是昨天她买给小妹的那种果子。
春杏轻呼:“这好贵的!”
胡凌云瞥她一眼:“小妹吃了,也不能亏了你,快吃吧。”
春杏笑着掰了一块,突然塞进他嘴里:“哥哥也尝尝。”
两人正打闹着,有人从里面走出来,是昨天搬门板那个小医侍。
她小声道:“师父让你们两一个带病患先出去散散心,一个留下来,与他细说。”
胡凌云低声问她:“怎么说,我妹妹情况是不是不太好。”
小医侍摇头:“不能这么武断,这种病师父以前治好过,就是的确复杂。”
春杏知道哥哥动辄大喜大悲,主动道:“兄长先带小妹出去逛逛,我稍后就来。”
她等小妹出来,便拨开纱帘走进去:“先生,我小妹如何?”
大夫想了许久,才开口道:“我看娘子口音,不是临安本地人,不知道家中几口人,做什么营生。”
“不瞒先生,奴家在京郊的庄子上,家中父亲病故,只有寡母,哥哥和小妹三人,哥哥尚在读书,一家人靠着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和两间铺面过活。”春杏看了旁边一脸关切的小医侍:“先生但说无妨,这病可是需要花很多银钱?”
大夫见她是个爽快人,也不迂回了:“说是无底洞也不为过……”
春杏心里凉透了,正不知该说什么,外面传来一阵兵马相接的嘈杂声响。
接着,两个黑衣软甲、腰挂佩刀,官兵模样的男人从医馆门外闯进来。
这两人步子重,嗓门洪亮,走起路来甲胄叮当响,甚是吓人。其一厉声道:“医馆内所有大夫,限半炷香的功夫,立刻收拾好药箱,带上刀伤药,随我走。”
春杏站起来:“发生什么了?”
小医侍掀开珠帘,见门外黑压压站着十几个带刀士兵,她大惊失色,立刻退回来同她师父道:“先生,我看打扮好像是皇城司的人。”
大夫似乎习以为常,他叹了口气,压低声音对春杏道:“娘子,我且将药方写与你,旁的来不及多说,只能由你们自作决定了。岁岁,你帮我收拾医箱。”
医馆内的大夫、医侍们仿佛笼罩在压抑的黑云下,都尽量匆忙完成手头的事。
半炷香时间倏忽而过。
这方子牵扯复杂,大夫换了几味药,反复修改多次,都没定下来。小医侍收拾好药箱,焦急地往外张望。
难得遇上个治愈过这个病症的大夫,若是方子没写完,大夫被捉走,他们要去别的医馆吗?还能遇上合适的大夫吗?
春杏扭头去看,不止她这边儿,好几个大夫都没能忙活完手头的事。有个斗殴被打破脑袋的病患,捧着鲜血淋漓的头,疼的直嚎,正等着大夫和医侍去包扎。
最开始进来的武官勃然大怒,抽刀而出,呵斥道:“都磨蹭什么?”
他吼声震天,吓哭了不远处一个感染风寒的小女孩。
女孩的父母赶紧抱着孩子,瑟瑟发抖地跪下来赔不是。几个不明所以的医侍和病患也吓得跪下。
医馆内病患疼痛的嚎叫声,道歉求饶声,医侍打翻物件声嘈杂一片。
场面正混乱之际,外面又传来一群官兵的脚步声,几个武官护着一个不苟言笑的男子,风尘仆仆走进来。
“这里出什么事了?”
男子进来便开口,声音不大,却掷地有声。
这声音传来,便不再有人吭声。
隔着银杉色丝质屏风上朦胧的山水画,春杏看不清他的脸。
她觉得声音熟悉,但是只能瞧见那人身量比随行的一群武官都高上不少,一身墨色常服,施施然按着腰间佩刀。
他甫一踏入,门外侍卫,门内武官皆行礼。
方才吼叫的武官赶忙小跑过去,先是低声报歉,将事情原委汇报了,轻声恳求道:“世子殿下,探案司案情紧急,是小的们方法用的不对x,叨扰了老百姓。殿下大人有大量,通融一二……”
大夫已经跪伏在地,小医侍见春杏还在东张西望,在跪地前将其一起按下。
春杏再看不见那人,只能听见声音。
“这么多伤患,看不见吗?”黑色乌皮靴在屏风前驻足,过了许久,那人冷声道:“让收拾好的人先去,给医馆留几个大夫。”
第4章 身份
为首的官兵支吾道:“世子殿下,这……”
被唤世子的人背对着屏风,不怒自威地沉默。
周围一片肃穆,无人再敢出声。
春杏自然跪在地上,她心跳得很快,因为这称呼让她想到一个人。
医馆内充斥着闷热难耐的空气,她抹了抹脸,碎发黏在腮边。
临安城里的世子王孙多如牛毛,她拼命回忆,也不敢确认,眼前这位主持正义的“世子”,是不是她的恩公。
片刻之后,那几个抓大夫的武官似乎是屈服了,沉声应道:“全听殿下安排。”
等他走后,皇城司的官兵们又送他出去,才折返回来,分两拨人,一拨带着已经待命的几名大夫先走。
小医侍看着已经走到门外的身影:“师父,这是谁啊?”
“方才说话的大人,应当是刚从鄂州回来的循王世子,兰太师家二郎君。”大夫手上握笔,动作不停。
“我知道他,”小医侍道:“他在鄂州打过胜仗,没想到这般年轻,又有菩萨心肠。”
大夫笑着摇头:“我这里处理好了,也跟着去。岁岁,你收拾好与我一道,无论是兰太师,还是皇城司,咱们都开罪不起。”
小医侍点头:“好。”
春杏攥着衣袖的手指紧了紧:“兰世子……”
又是他。
真的是他。
“娘子,药方好了。”小医侍提醒道。
春杏回过神来,询问起小妹的病情。
“这病是慢症,若是彻底不管,人要疼上年余,便没了。寻常汤药吊着,也能活个三五年。前一个病患,便是用了我的方子,吃了两年,如今只身子还有些弱,与常人无异了。”大夫将药方递给她,长叹一声:“不过,娘子,生死有命富贵在天,万事不可执念太深,要量力而行啊。”
春杏还未完全理解其中深意,木然点了点头,目送大夫随皇城司的武官一起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