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杏在黑暗中睁开眼,听见他安静地侧身坐在翘头案边的凳子上,没有点灯,也不说话。
月光将他的侧影投进床榻,他发髻上的发带,刚好落在春杏手边。
动动手指,仿佛就能触碰到影子。她咬住嘴唇,鼻腔酸楚,感觉眼中的液体再不受控制。
岁岁说,他是对她有情意的。人非草木,几个月的朝夕相处,怎么会一点情谊都没有。这是她从前不敢奢望的,但现实就是这么残忍。
不知过了多久,兰辞大概是想睡一会儿,敲了耳房的门,低声道:“今晚谁当值,回去睡。”
雪梅一见是二郎君,赶忙爬起来:“夫人应当睡下不久,我去叫她!”
兰辞不悦道:“你不用管,出去吧。”
雪梅赶紧应下,将榻上被褥换了新的,略带讨好地将熏香也点上了,才匆匆退出去。
耳房正对着厢房床榻的侧面。耳房的门常年开着,内以纱帐,外挂绒毯隔开。
兰辞坐在房内的小榻上,从半卷的绒毯间,远远看到春杏散在黛色被面外漆黑的长发,她纤细的手腕也露在外面,软软地陷在床褥中。
他闭了闭眼,喉结滚动,后背靠住墙壁。他不再去看春杏,周身萦绕着一股自我厌弃的阴郁。
他的妻子厌恶她,他明白。
连他自己也对自己喜欢不起来。
十几年前他下定决心去鄂州当娃娃兵时,便是这样的心情。
他是多余的,那便死了算了。
但现在不一样了,他见过她生涩与炽热交织的倾慕,按耐不发的暗恋与注目,他舍不下。就如现在,即便知道会痛,还是忍不住靠近。
两处的灯都熄灭了,只余香炉中荧荧火星。浓郁的中药味渐渐在耳房弥散开。
春杏看着耳房里的人影慢慢倒下,轻轻皱了眉。
她以为兰辞稍作休息,便打算离开。她没想过他是打算在此处过夜的。
一言不发的来,又一言不发的走。
春杏裹住被子,又发了一会儿呆,告诫自己闭上眼,不要胡思乱想。
混杂的药味逐渐飘至厢房,春杏猛然睁开眼。
是岁岁给郡王妃配的香料!
雪梅还是点了。
她眼中映着他方才倒下时,不正常的失力感,一整颗心都悬起来。她身子比脑子快,登时便掀开被子,从床榻上弹起来,掀开帘子跑进耳房。
漆黑的耳房伸手不见五指,兰辞侧卧在x一张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窄榻上,小臂压着心口,动作很像在忍耐着某一种疼痛。
春杏心都凉透了。
她赶紧浇灭熏香,再管不得更多,用力扳着他的肩膀,将他翻过来:“兰世子?”
对方没有应她,春杏又跳下来,倒了碗凉水,她一手端着凉水,一手托着他的后颈,想灌一点水稀释毒性。
昏迷过去的人是张不开嘴的,春杏将他抱起来靠着枕头,累得出了一身汗,找回了那个雨夜里搬他上马的无力回忆。
她分着心,用指腹顶开他冰冷的唇,见他张了嘴,便急急将茶碗凑上去。
一只手拨开那只即将碰到他嘴唇的茶碗。
茶碗落在地上,南洋舶来的厚绒垫,吸纳了碗中凉水,也免于这脆弱的瓷器碎裂的厄运。
春杏愕然对上那人双冷冰冰的眼,哪里有半分中毒的模样?
第41章 二选一
她低下头,才发觉现在的姿势多么不堪入目。
她赤着双足,没穿小衣,只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竹叶色单衣,□□跨坐在他身上,一只胳膊抱住他的后背。
兰辞握住她的手腕,他余光掠过被她浇灭的熏香,声音很轻:“你以为我中毒了。”
他试探着问:“你在关心我?”
春杏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。她究竟是怎么想的,怎么会觉得,岁岁会在这个时候下这么重的毒?
慌乱中,她口不择言地解释道:“我只是怕连累岁岁!”
兰辞安静地看着她,几乎是在冷眼旁观她的关心则乱。他没有松手,神色却软和下来,一瞬也不动的盯着春杏发红的眼。
这时候再说什么,都是多余的。
四目相对,她难堪极了,飞快拢着衣衫,起身要走。
兰辞稍稍用力,便将人扯回来,他近乎恳求:“可以告诉我,你是怎么想的吗。”
春杏张了张嘴,咬牙道:“我心里接纳不了,自己嫁给了这样的人。”
“所以你有什么打算?”
春杏眨着眼,不让眼泪掉下来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他故作不在意道:“我不如你所想,你便厌弃我了,是么。”
春杏没有吭声,但她的睫毛不安地动了动。
兰辞声音冷冽,提醒她:“最初,你或许是因为喜欢我,才与我成婚,但我不是。我们是有交换的,你还记得吗?”
春杏愣了愣,不知是被他那句话触动,眼泪一下子滚落,她喃喃:“我记得。”
“你记得就好。”
得到这句话,他似乎有了安全感,低下头埋在她颈间吸了口气,熟悉的香气勾起了许多旖旎的回忆。
他捏着春杏的下巴,侧过脸含住她略显苍白的唇。
垂目看着他锋锐的眉眼,春杏身子颤了颤,像是破罐子破摔,放纵自己回应了他。
耳房里不像厢房那么暖,兰辞用被子裹住她,冰凉的手指在漆黑狭窄的空间里,摸索着寸寸肌肤。
从上一回他学会了亲吻之后,就发现唇舌交缠的快乐是夫妻之事所不能替代的。
他可以一边强势地掌控她呼吸的节奏,一边感受指腹下轻颤的身体,每一点细微的回应。她透不过气,就变得格外柔弱诚实,会攀着他轻声啜泣。若是放过她一会儿,她似乎想起他是“坏人”这件事,便要维护最后一点尊严似的,扯住自己单薄的寝衣。
爱之深,悔之切。
他没有想过,同一个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,给他如此极端又刻骨铭心的情绪反馈。
他带着旁观者的新奇,去享受春杏为了他痛苦与挣扎。又不可自抑地被她吸引,并分分秒秒都为自己配不上这样浓烈的感情而心慌不安。
天快亮时,雪梅瞄着有人出去了。她经验丰富,便提着热水和手巾从厢房进去,免得要多跑一趟。
耳房的挂毯放下来了,她伸头一看,春杏裹着被子缩在小榻上。
她小声道:“娘子我进来啦,给你擦擦身。”
春杏哼了一声。
“娘子,要不咱去厢房睡,时候还早……”
雪梅掀开被子一角,吓了一大跳,没能把话说完。
手腕和小腿上满是齿痕。单衣虽然还穿着,但也被撕坏了。
有大床不睡,专程挤着这小竹榻。
啧啧。这些权贵们的癖好真是独特。
也难怪一开始郡王妃怀疑,这位二夫人是拿钱办事过来占位置的假夫人,后来,再没提过这说辞。
春杏出了一口气:“我自己来吧,你放那里。”
雪梅得了这句话,如获大释:“那奴再去烧些热水,还去把厢房炭火翻一翻。”
兰辞几乎是落荒而逃的。他没有立刻回官署,而是策马去了京郊。
他在京郊的坟堆里,朝着野坟烧了些黄纸,拜了几拜,转而去了附近一处普通农庄。
开门的是个与兰辞年纪相仿的少年,他听见开门声,过来一看是谁,揉着眼睛道:“兰四厢,这么大清早的,你怎么来了?”
“打扰了,”兰辞给他塞了个装金饼的钱袋:“我来看看义母,说几句话就走。”
少年推辞道:“我和阿娘住这边,没什么花销,邻里乡亲的,都挺照顾我们,这么多钱还被贼惦记。”
兰辞只好翻了些碎银子出来:“那给小妹小弟做两身新衣裳,马上过年了。”
邱将军的遗孀章夫人惯来是早起的,闻声应道:“鹤林来了?”
兰辞鼻子一酸:“哎,是我。”
章夫人一眼就看出孩子遇上事了,但她是晓得他性子的,因此也不直接问,而是让大儿子备了热汤热馍,哄兰辞吃上了,才同他道:“最近在忙什么?”
兰辞喝了一口汤:“当初主理义父案子的莫大人犯了事,在核他近几年经手的所有账目卷宗和人事任免。”
章夫人脸色变了:“鹤林,兰太师知道吗?”
兰辞道:“是他让我接手的。”
章夫人半晌说不出话来,忍着泪道:“兰太师是在给你机会泄愤,也是在试探你。你万事小心,一切依他吩咐行事,切莫露出一丝忤逆啊……”
兰辞眼中露出一丝冷意,笑了笑。
“我知道你心有不甘,”章夫人低声道:“但是鹤林,放下吧,放下。死者已矣,我们还得活下去。”
她见兰辞不说话,轻轻拍他的后背:“衣冠南渡,不是承袭旧事,是新朝初建,哪个朝代新建,杀几个功臣不是司空见惯呢。官家免了我们全家流放,容许你和六殿下接济我们,已经是恩典了。若是他泉下有知,也不会希望你再有怨忿。”
兰辞望着她:“您真的可以放下吗?”
章夫人挤出一个笑容,泪水却从她眼角的皱纹横流:“我可以的。我还有三儿两女需要抚养。鹤林,听说你也成亲了,妻子是祝将军家的女儿……是那个叫知微的吗?”
说起春杏,兰辞眼神柔软下来:“她叫祝鸣漪,是崔姨的亲生女儿。”
“好,好,”章夫人道:“那她待你好不好,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兰辞笑了笑:“她待我很好很好。”
“是个……嫉恶如仇的人。”
章夫人忍不住笑了,无需多言,她看得出义子对妻子的迷恋:“好,那就好。以后可以带她来看看我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