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杏心中亦是惊诧万分,面上却压着不显:“不过方才咱们还没谈好,您说将军府里,女使和娘子的月钱是多少?”
姜姨娘顿了顿,方才二人并未聊到这个。
看她的意思,是愿意试试认亲,但不愿意白跑一趟?
姜姨娘了然地拉着春杏的手道:“娘子放心,好处自是少不了的。府上给一等女使月钱三贯,娘子月钱五贯,吃住穿衣首饰胭脂水粉,都是走的公账。家主大方,三不五时还有各路赏钱。”
春杏长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她深深看着姜姨娘,脸上带着笑:“还有件事,奴家笨手笨脚的,倘若是半路被主家嫌弃,退了回来,不知还有没有月钱?”
“即便没能在将军府长留,也是段缘分,我看娘子,一眼便心中欢喜。”姜姨娘安抚道:“当月的月钱一定给,此外,我给娘子另出一份月钱,可好?”
春杏掂量这份稳赚不赔的买卖,说是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。若她真是祝家娘子,就拿着月钱当是做工了。做将军府千金,总不能比当女使还难吧?若是姜姨娘认错了,那她一个月拿了两月的工钱,也不亏,到时候在城里多认得些人,再寻个差事也容易些。
春杏当即应下:“好,那我明日便去府上,需要带些什么?”
姜姨娘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:“带两身贴身衣物便是,其余府上都是有的。”
林娘子还想说话,春杏怕多说露馅,赶紧将她打发走:“姜姨娘忙着呢,咱家粗茶淡饭,就不留你吃饭了!”
晚饭吃完,胡凌云也没回来,林娘子本来还担心陈大娘说的话,会不会被春杏听见,心里忐忑着。
如今见女儿神色无虞,应当是没听见什么,又找到份好差事。欣喜之余,又开始美滋滋地有了新的担忧。
吃了饭,她给兰世子和亡夫各上了一炷香,拉着春杏过来磕头:“你不要光顾着赚银钱,把终身大事耽搁了。”
张嘴说大话又不掉块肉,春杏当即保证:“一定给您寻个好女婿回来。”
林娘子也不指着春杏高嫁:“你那点破眼光,娘还不知道吗。你就是喜欢好看的。但是光好看不顶用,还得脾性好,有本事,人踏实肯干。别被好看的郎君几句话骗得团团转,知道吗?”
春杏心中一阵暖意,差点落下泪来:“知道了。”
吃了晚饭,春杏早早去睡了。仿佛是为了逃避现实,她很久没有这么快睡着了。
梦里她变成小孩子,等到去学堂回来的哥哥胡凌云。
她忍不住质问他:“我真是爹娘捡回来的吗?”
胡凌云歪鼻子斜眼地看她:“我倒希望是,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妹妹!”
春杏猛然睁开眼。外面夜色漆黑,空气湿闷,母亲和小妹的屋里传来鼾声,胡凌云并没有回来。
她披上一件斗篷出了门。
她也说不清自己想去哪里。
小雨慢慢下出来,落在身上并不冷。
春杏想到自己在家中,从小,爹娘和哥哥就处处让着她,顺着她。
她曾以为因为自己是老幺。
后来有了小妹胡宝络,小妹也加入了让着她的行列。
隔壁的陈大娘曾酸溜溜地对她说:“爹妈三个孩子里,倒是最宠着春杏。”
她那时没听出她讥讽,还有些得意。家里人都宠她,自然是因为她最聪明长得最好看。
这么多年来,她在家中说一不二,养成了窝里横小霸王的性子,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她先选。
最苦的日子,便也是哥哥蒙冤入狱那几个月,需要她在外撑场面。
除此之外,胡家真的是没有一点亏待过她。这么多年完全将她当做亲女儿,甚至因为不是亲生,胡家父母和哥哥,还要存着一丝莫名的愧疚,格外对她好一点。父亲临死前,将家里最值钱的一间铺子留给她做嫁妆。
春杏边走,不知不觉眼泪淌了满脸。
她走到庄子外面的野山上,这里静悄悄的,葬着父亲的坟茔。
从北方逃避战乱来南方,很多人家都只能将死去的亲人葬在这座野山上,希望有朝一日收复北方失地,再将他们迁回祖坟。
可惜一年又一年过去,对北方故土全无印象的孩子们渐渐长大,南渡的流民们安了家,老人逐渐死去,北方的家已经成了一个神秘的古旧故事。
如今非年非节,夜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来上坟,周围寂静无声。
春杏躺在父x亲坟前的草地上,张开嘴,仰面迎接着细密的小雨。
她来前想问问他,我真的是你在通济门外捡到的孩子吗?
你死前,有没有曾经想告诉我真相?
你是……因为喜欢我,还是怕我知道了真相心里难受,才对我这样的好的?
但是躺在一大片坟包中央,她忽然觉得不重要了。
兴许没有血缘,但兄长对她的偏爱,母亲的信赖,小妹的依恋都不是假的。
怎么样过一辈子不是过呢?再过几十年,人总归是要死的。
即便她是祝家的女儿,也做了十九年胡春杏,她永远都是胡春杏。
雨水和泪水在脸上交汇,春杏感觉到冷意,她该回家了。
刚欲起身,她屏息凝神,忽然觉得不远处有生人的动静。
按兵不动地躺着,春杏眼珠子转到声音的源头——左侧山脚下。
小雨如丝,她适应了黑夜的光线,隐约看见那里的墓碑上倚靠着一个人影。
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,那个人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,姿态像是睡着了。
静谧的夜里,她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。
正常人绝不会在坟头呼呼大睡,春杏仔细嗅了嗅,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。
山脚下不远有一处水塘,只及大人腰深。但就曾有醉鬼喝多了栽进去溺死,还被说是鬼神索命。
春杏正在胡思乱想,那人身子突然一动,朝着水塘的方向滚了一圈。
她心里一惊,立刻起身上前。
虽说都是野山,坟茔也自有一套优劣的判断规则。
山中腰绿草如茵,汲取日月金华,不积水,是好地方,已经被这些南迁的流民们占的七七八八。山下风水不好,但可省下抬山的许多银钱,多是无名野葬或者居无定所之人的坟,积了水,没多久便塌了平了。
春杏猜测这人大约也是个可怜的穷苦人,在亲人面前喝些酒,排解内心苦楚,心里生了同情。
她几步奔下山,一只手用力将要滚下山的人拉回来。
那人穿了一身黑衣,身形宽阔,春杏一时没拉住,只好两手并用,半蹲着马步,蹭了自己一身泥,才将人拉翻回来。
那人仰过脸来,阖目皱眉,依旧没醒。
春杏维持着手指还扯他衣袖的动作,愣在原地许久,目光落在不省人事的醉鬼脸上。
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,肤色苍白,星目剑眉,乌发高束。一身单薄的黑色衣衫湿透,仅紧紧贴在身上。看来在这里躺了有好一阵子。
作者有话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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捡到男主了(不会捡回家,也不会被别人冒领功)
第6章 鸣漪
春杏在他鼻子上试了试。
没死,还喘着气儿。
去看他方才躺过的地方,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酒罐子。果然是酒鬼,春杏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,收了心思。
她用了点力气拍拍对方的脸,也不敢大声说话,怕引来野兽。
“醒醒,你家在哪?”
对方死过去一般毫无反应。
这附近拢共只有几户人家,全是春杏熟识的。这人面生,想必住得远,带了这么多酒罐子,八成不是徒步过来。
春杏眯着眼在细雨里四下张望,果然看见远处的一颗树下有个影子,似乎是匹马。
马是认得路的,或许可以把他背过去,让牲口带他回家。
这事儿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就是另外一码事了。
春杏自认力气不小。没想到这男人比她高出一个头,又浑身腱子肉,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,将人拱到自己背上,直接就被压的动都动不了。
背人被她放弃了,她只好去想那牲口的法子。
走近了一看,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黑马,通体黝黑,一根杂毛都没有。而且性情十分温顺,见到春杏过来,依旧保持跪卧的姿势,湿漉漉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她。
春杏家里没养过这么金贵的牲口。但她知道马比骡子聪明,便试图和它讲道理,她指着远处:“那边躺了一个人,大概是你主人。他快死了,你跟我过去救他好不好。”
她不清楚它听懂没有,说罢就去解开缰绳,要牵它走。
黑马这时候才甩了甩尾巴,眼神犹豫。春杏拉它时,它用力卧在原地不肯动弹。
这天气越是入夜,越冷的厉害。
春杏费尽力气又试了几次,都没能拉得动黑马。她冻得直打哆嗦。
她有点受不了这对犟种人马了。
自己的伤心事还没人安慰呢,又不是活菩萨,一顺手救个人就罢了,若是得了风寒病倒了,当不了祝家千金,那小妹也得跟着陪葬。
她松开缰绳,蹲在黑马面前,又重复了一遍:“你主人快要冻死了,你都不去救他,那我也不去,我要回家了。”
黑马站起来,焦灼地原地打了个转,依然不肯走。
春杏抹了抹满脸的雨水,轻声道:“抱歉。”
太冷了,她必须回去。
转身离开的每一步,都让她心里不好受。
等她回庄子附近喊人,刚才那个人可能就成了第二个溺死在水塘的醉汉,或者他没有溺死,在冰冷的雨夜躺一晚上,只怕也凶多吉少。
但这不是她造成的,她也想过办法去救他了。
走了不知道多远,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。
春杏猛然扭头,发现那匹黑马竟然也在看她。
一人一马短暂对视,她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一种决绝,它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,忽然朝着主人的方向攀爬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