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水湍急,她那点三脚猫功夫,如何活得下来?
兰辞脑中一片空白,爆发出全身的力气,也跟着翻过舷边落水。
河水凉得透骨,药效却开始发作。他动不了,浮上水面时,眼看着春杏裙摆浮起来,手臂拨开河水,身姿矫健地越游越远。
水花的声音惊动了甲板上的兵卒,陆续有人跳下来救他。他说不出话,脑海中浮现他教春杏游水时,对方认真的模样。
那时候觉得可爱,现在想来真是万分讽刺,她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?
被抬上来时,英娘也赶过来了:“郎君如何这幅样子?”
兰辞服了些热水,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,他出了一口气,先道:“去追夫人,她水性不好。”
而后又咬牙切齿道:“给我传信回临安,把陈岁、陈瑞姐弟俩宰了。”
英娘还没答应,又一阵晕眩袭来,他失去了知觉。
再醒来,外面围了一圈人,圩河县城内地方官,当初兵败之后投靠了犬戎人,如今听说打到城门外了,便主动出城投周,战战兢兢地等候发落。
兰辞被小兵扶起来,手臂上的几道刀伤包扎过了,还隐隐作痛。
英娘进来跪在地上,拢手小声道:“夫人没找到,上下游都找过了,尸体也都摸过一遍。除非……夫人游错了方向,往西边游,去了北方。”
北边是犬戎人的地界了,兰辞感觉一阵头晕目眩,他咳嗽两声,吐出一点血沫。
英娘吓坏了,看着外面。兰辞道:“知道了,你继续找。先让圩河知县先进来。”
英娘点头出去了。
冬至前的一天,兰辞让她留在圩河找人,他要先回建康处理事情。
这段时间,郎君变得更加寡言和难以捉摸,原本的温情都像是被抽干了,听到这个命令,她觉得松了一口气。
比起留在他身边的压抑,她还是更愿意去找夫人。
兰辞回到建康,办的第一件私事,就是去见那个抛弃他的无情无义的女人的家眷。
然而胡凌云显然毫不知情,他们不久前,在建康府衙里见了一面。胡凌云还将自己摸索出的经济策略,得意洋洋地分享出来。
面对兰主事的单独见面,胡凌云试探着道:“什么时候给我二妹休沐几日,娘怪想她的。”
兰辞的脾性日渐暴躁:“春杏没找你?”
胡凌云顿住了,反问道:“她不是和你在一起?”
兰辞漠然道:“她现在生死未卜。”
他将对方如何落水的事告诉他,胡凌云惊诧地打断道:“她不会水啊,你没拦着?”
兰辞可以确信,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虽然很想现在就拔刀,把这个废物砍了。
但是假如有一日春杏回来了,发现她的宝贝养兄被他砍死了,会用什么眼神看他。
思及至此,兰辞换了一副平和的语气:“没拦住。她会水。”
他自然是不会把被妻子下药的事,说出去让别的男人笑话。
胡凌云道:“不可能,她什么时候会的?”
兰辞一字一顿道:“我教的。”
胡凌云敢怒不敢言,一阵心乱如麻之后,又觉得妹妹向来有主意:“刚你说,人你找过了,怀疑进了犬戎人的地界?”
兰辞也若有所思地看向他:“对。”
胡凌云没有说话了,他知道兰辞在观察他的表情,以猜测春杏的去向。
但他一时也摸不准春杏x是走错路,还是故意为之。
等了片刻,兰辞略显失望道:“那你带我去见见林娘子。”
见了林娘子,胡凌云说了春杏逃跑的事,但是没说是从船上跳河的。
林娘子听得是心里又急、又气。
但是看见罪魁祸首兰辞,就在院子里带小妹玩儿。
她又不敢怎么样,哭都是小声的。
胡凌云小声道:“二妹必然无碍,她那性子,不知道憋什么坏呢。您可不要给兰大人打坏了,得罪了人不好收场。”
林娘子泪眼迷离地道:“你快滚吧,没有用的东西。”
胡凌云憋屈地住嘴了。
兰辞坐在院子里陪小妹玩翻花绳,他学得很快:“你阿姐教你的吗?”
小妹看了看他,忍住笑:“当然了。”
兰辞又问:“你觉得住在京郊好,还是这里好。”
小妹手上动作停住,仔细地想:“各有各的好吧。那里没这儿热闹,但是有阿姐陪我。不过这里没有三叔。”
胡家族谱,兰辞是看过的,他问:“你三叔对你们不好吗?”
小妹哼哼道:“何止不好,那会儿大哥不在,阿爹死了。阿姐说三叔想来吃绝户。是春杏去找沈哥哥来,一唱一和把人吓跑的。”
说起这件事,她特别得意:“别看我阿姐瘦瘦的,她一个人爬上墙头使弹弓,把十几个混混都赶走了。”
她说完,见兰辞没有翻回她手里的红绳,便催促道:“兰哥哥,该你了。”
兰辞没说话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多少也知道,以春杏的性子,不是遇上难处,不会和本就不欢迎她的祝家认回。
但他没想到,她曾这样难。
他那时候,对她也不算好。
祝鸣漪的母亲崔娘子,是他母亲灵溪县主的手帕交。
潘家花圃里,她被祝知微的几个小姐妹欺负,只能卸下面子和她们打架。
他也只是点到为止地隔着屏风,暗示沈三不要太过分。
他甚至没有问过她来龙去脉,也没有正面替春杏说句话。
他突然明白,祝鸣漪和祝知微,注定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。
与性别和性格都无关。
祝知微顶替了她近二十年的人生,她或许本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,享受优渥的吃穿用度。和那些闺阁娘子一样,两耳不闻窗外事,关起门来风花雪月,最后体体面面地嫁择婿嫁人,在夫家的避风港里安心相夫教子。
她在时,他终日忐忑,怕她离开。
她真的走了,脑中仿佛被抽空了,许多散乱的记忆纷至沓来。
记得很小的时候,母亲就同他说过:“崔姐姐的孩子知微,恐怕不是她的亲生女儿,也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在何处。若你将来寻到她,也要记得帮衬些。”
他不记得那时,他是如何答的了,有没有答应。或许是有的。
他对祝知微印象不好。但他没见过春杏,自然也不会觉得她有多可怜。
可她走的那晚,他与祝知微单独见了面。
小妹摇他:“兰哥哥,你没事吧?”
兰辞将红绳还给小妹,敲了门道:“胡大人,我想和林娘子单独说几句话。”
翻花绳的人变成胡凌云,兰辞进了堂屋,没有坐下,他给林娘子添了茶,半蹲着身子将茶水捧到林娘子面前。
林娘子不敢不接,胡凌云说的含糊,但她在听卫朝新那里听说,喜欢春杏的兰大人,是这里最大的话事人。
但她心里有气,就故意问:“我们杏儿是怎么走丢的呢?”
兰辞喉结滚了滚,慢慢道:“可能是为了躲我。”
林娘子脸上躺下一行泪:“大人,我们杏儿打小就掐尖要强,性子霸道,没人降得住她。兰大人,您不要再找她了,由着她,想去哪去哪吧……”
“我没办法不找她,现在外面兵荒马乱,不安全。”兰辞语气温和地同她解释。
他顿了顿,低着头,声音很轻:“林娘子,最开始,是她先喜欢我的,也是她先不要我的。”
林娘子一愣,春杏不是做不出对喜欢的人主动出击的事,从兰辞找上门,她就怀疑过是不是女儿将这人始乱终弃了。
她立时有些心虚:“我们杏儿不懂事,杏儿还小呢,大人不要同她计较……”
兰辞一笑:“小吗?宣和四年春,杏树花开的时候,她快周岁了吧。那时候我刚出生。”
宣和四年春,那是他们夫妻收养春杏的时节,林娘子一噎:“是么……”
兰辞坐在她身边,柔声道:“林娘子,我来就是想说,春杏在临安时,其实已经是我上了户籍册子的妻子了。具体的,以后我会慢慢同您解释。之前一切都是我做的不好,今后我不会再强迫她,只会尽力补偿她,她不想要我了,我也不会再强求。”
*
春杏往西边游上河滩,又沿河滩跑了一整夜,把浑身的衣裳都跑干了。直到第二天的天亮,才累倒在一处茅草屋前。
秋讯是河鱼越冬育肥的重要时期,渔民董娘子带着儿子小十三晨捕归来,满载而归,看见一个汉人女子趴在地上。
两人吓了一大跳,小十三用犬戎语道:“死人了!”
春杏举起手:“我、我没死!”
董娘子警惕地绕着她转了一圈,听见她又道:“好姐姐,赏一碗粥喝吧,我要饿死了。”
董娘子将家里的陈粥盛出一碗,让小十三端过来,春杏抬起头,咕咚咕咚地喝完了。
董娘子一口流利的汉话道:“哪家的闺女,还挺好看的,怎么弄成这样。”
春杏坐起来,眼前两人大约是母子。男的十四五岁,左衽麻布衣裳,髡发已经成了板寸,女的大约三十来岁,都是汉人面容,胡人打扮,一看就是犬戎地区的平民。
春杏道:“我是南人,渡河逃过来避难的。”
董娘子一听,嘴上没说什么,心里生出几分同情:“也是可怜人,那你怎么打算?”
春杏将碗还给她,十分感激道:“还没想好,这里是不是快要到固平县了?我想进城去看看,有没有什么生计和活路。”
董娘子点点头,没再多说什么。
中午出太阳了,春杏用头上的银簪子和他们换了火。
母子两出去夜捕时,发现春杏在不远处生了篝火,捡了半人高的柴火在身后。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,居然还搬了几块大石头将自己围起来。
小十三啧啧道:“阿娘,她在烤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