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杏远远看见一个靛蓝色粗布衣裳的胖阿婆,接了菜送进去又出来,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歇脚,看模样是个帮厨。
她走过去做了一福:“阿娘,打扰了,我和弟弟是河边渔民,夜捕刚得了极好的淮白,想着贵店或许用得着,送来给您瞧瞧鲜。”
小十三很有眼色地将木桶提过来,春杏则趁着遮挡,将前些日子买的一小块茶砖塞进阿婆手中:“自家种的,不值钱,您解解乏。”
胖阿婆愣了愣,茶砖清香四溢,木桶里的淮白鱼活蹦乱跳,她神色稍缓:“鱼是好鱼,可是采买的事,不归我管呢。”
春杏道:“不敢为难阿娘,只求您方便的时候,给管事递句话,说附近的渔民夜捕得了好货,连夜送来请管x事把把关。我们今日也无事,就在附近候着。”
退到一边,小十三担忧道:“能卖掉吗,给小孙哥,能有几十文钱呢。”
春杏敲他脑门:“你这出息。”
大约一炷香的功夫,管事便出来了,他身形高瘦,稳重而精干,看见春杏和小十三便道:“你们找我。”
春杏也做了一福:“管事安,冒昧打扰。实在是这回得的货难得,您看这河蟹,肥鼓鼓的,可以做蟹酿橙。翘嘴白更不用说,离水即死,我这一桶,连一片鱼鳞都没掉,摸起来紧实弹手,肉质必定鲜甜,是做清蒸淮白的好材料。”
管事将鱼蟹都验过,的确是好食材。大酒楼进货讲究品质稳定,由量大的鱼贩子那里收货,收来的鱼,大多是前一日下午捕的鱼了。
尤其是淮白鱼,这样新鲜的,的确要靠碰运气。
他缓缓道:“你是懂行的,不过我们引仙楼,向来是有规矩的……”
春杏笑道:“那是自然,我们不求什么承诺,这回想请管事和酒楼的厨娘们尝尝鲜,若是管事不嫌弃,日后需要,我们现捕现送,保证比世面上的都新鲜,都便宜。”
春杏将提在手里的蚬子也奉上:“这筐蚬子还在动呢,给您当个零嘴。”
管事笑了:“行吧,这鱼我收了,算你二十五文一斤。”
春杏在小十三准备惊呼前,踩住了他的脚。
临走前,管事又道:“对了,三日后你们还来吗?若是来的话,给我们送些河蟹,贵精不贵多。”
“有贵客要来。”他咳嗽一声,不愿多说:“你们送的话,需早些来。到时候城中戒严,出入都要盘查的。”
第72章 辛铎
春杏忍着笑,应下了:“一定不负管事期望。”
春杏揣着一兜钱,找到董娘子:“喏,杏儿妹妹给你赚的。”
来前董娘子战战兢兢,将春杏给的铜钱数了一遍又一遍,踌躇满志起来:“这样赚起来,那还得了。咱们以后就不要捕小鱼了,专捕大鱼,这不马上就发大财了。”
春杏阻止道:“那不行,首先捕鱼还是挺看运气的,不能丢了小孙哥这条门路。再者,我们一丁点自保的本事都无,自己赚钱,那叫吃独食,会被人惦记报复的。”
董娘子现在对春杏言听计从:“那怎么办?”
春杏道:“这几日辛苦些,夜里再出趟船,明早去镇上找小孙哥。对了,三日后有贵客来,我们要早出早归,不能误了酒楼的时辰,后面才能有钱赚。”
董娘子刚才睡醒了,就和旁边一群小贩们聚在一起聊天,听了不少消息:“对,我刚才听人说,来了好多当兵的,是有大官儿要来了。”
她询问身边的小贩:“是吧,大兄弟。”
小十三和春杏都望着那兄弟。
兄弟很肯定:“是啊,这几日军队都提前驻扎在城外了,你们进城的时候也看见了吧。”
春杏道:“来的是什么人啊?”
兄弟见神见鬼道:“听说是梁州防御使,辛家主事辛铎。”
春杏道:“哦……”
小十三偏过身子道:“杏儿姐姐以为是谁?”
春杏一顿:“我没有以为是谁啊,走吧,睡一觉咱去找小孙哥。”
回去的路上,春杏问起那个辛铎,董娘子道:“我们去镇上的时候,听人家说起过,可不是善茬。”
小十三道:“设计害死他哥和爹爹,还杀了好多人,才坐稳了家主的位子。不过年头朝廷看他对犬戎忠心耿耿,又打下了樵州,还是给他封了官儿做。”
原来是他,就是他打的樵州。
不过鉴于之前这对母子给兰辞造的谣,这种故事春杏只听一半就好。
下午将留下的鱼送到镇上,小孙哥哼哼道:“攀上高枝了?”
春杏柔柔一笑:“小孙哥真是消息灵通,前几日,我表姐捕鱼时得了条罕见的江团,我原先在酒楼里做过一阵子,知道这稀罕物镇上都不收,大酒楼才能卖上价,才过去的,顺带将品相好的翘嘴白也送去了。”
小孙哥见她气定神闲,像是见过世面的,便不敢像从前糊弄董娘子那样,去糊弄春杏:“哦,这样啊。”
春杏见他神色稍缓,便继续道:“我表姐老实人,家里你也晓得,如今又多了我这张嘴。今后除去这些尖货,我们还是得指着您吃饭。今早去引仙楼送货时,还同管事说起您,下回我牵个线,小孙哥也一起发财。”
小孙哥也不是恶人,见春杏说罢,将木桶抬过来,里面都是鲜活的翘嘴白,不过个头稍微小一些,便下了这个台阶:“五文啊。”
春杏笑道:“唉,多谢小孙哥,祝您早日抱上大胖儿。”
回去后,三个人累得倒头就睡。
一觉睡到天漆黑,春杏都快不知道今夕何夕了。
董娘子将她衣裳洗了,晾在外面:“杏娘,你这荷包里面,乱七八糟的是什么。”
一听到荷包,春杏有点紧张地站起来。
董娘子和小十三不懂那些知识人的规矩,正在好心地整理春杏丢在外面的杂物。
她走过去时,他们对着荷包里一片泡水后干掉的纸发愁。
纸上只有四个字,但前两个字,最后一个字笔画都很多,他们只认得第三个字。
“什么,什么……林……什么?”
小十三念出来。
春杏没有打断他们,也没有告诉他们上面写的是什么字。
小十三将纸片递给她:“杏儿阿姐,是你写的吗,字好漂亮啊。”
春杏摇头,接过来将纸片塞进荷包:“不是的。”
不过他们也不对这些事感兴趣,吃完饭再歇一会儿,又要开始清苦的夜捕了。
第三日夜里出船,三人什么都不做,专捕河蟹,捕完紧赶慢赶,等着开城门第一批进城。
管事看着河蟹很满意:“不错。”
春杏道:“贵人明儿还来不?最近的蟹,肥的哦。”
管事小声道:“那位暂时就在这里住下了,爱吃蟹,你们这几日若是能多多的送来,某必不会亏待了你。”
春杏点头道好,又为小孙哥美言了几句。
管事立刻就明白过来,这是春杏也是在提携老东家,觉得她胆子大也会做人,笑着道:“晓得了,有需要找你。”
连着送了几日,董娘子和小十三都快累瘫了,不过钱也是真赚到了。
董娘子道:“早听说你们南人会做生意,敢情都是赚的血汗钱啊。”
春杏没觉得有多累:“血汗钱也是钱啊,辛苦这几年,买个骡子,省一大半力气。往后日子不就越过越好了。”
董娘子躺在地上畅想未来:“再攒点,给十三娶了媳妇,再添丁,人多了,日子就更好了。”
春杏觉得孩子不是那么好养的,但也不想给董娘子泼冷水,又说了几句好听话,哄她开心。
过了几日,管事说第二天有宴席,让春杏喊小孙哥带点新鲜的蚬子。
小孙哥和春杏一道过来,几人称着重,春杏在附近晃悠,看见门外放着招子:“你们掌柜缺个算账的?你看我行吗?”
管事若有所思道:“你做过吗?”
她那些审计院和粮料院的过往,自然不能拿出来说,只能道:“我原来给人家管过帐的,酒楼的帐没问题。”
几趟来回,管事对春杏印象很不错,就让她进去见了掌柜。
掌柜也对春杏满意,唯一的问题,就是她是个黑户。而且她的胡语,是这几日从董娘子处现学的,可以说烂得不行。
好在董娘子极力保证,春杏是她表妹,而且他们已经打算去城里上户籍了。
掌柜精打细算道:“那这样,你先来帮着忙,工钱给一半。若是传菜,奉茶那里缺人,你也顶一顶,等你户籍落好了,再按人头给,你可愿意?”
春杏想也没想,便答应了:“多谢王掌柜收留。”
董娘子见春杏真的要留下来了,突然伤感起来。
春杏拉这对母子到无人处,将剩下的茶砖塞给她,絮絮叨叨叮嘱这位救命恩人:“阿姐,两边的人,你记得逢年过节,带着河鲜来维护感情,也不用多贵重,就是要有那份心。比如管事家里养猫,你可以常带些卖不掉的小鱼干来,给他喂猫。小孙哥是个妻管严,你记得进城买东西时,带点女人用的小玩意就好。”
董娘子眼眶有些发红:“杏娘,多谢你。”
春杏道:“怎么说得好像不见面了似的?我就留在酒楼里呀。你来送货,不也见得着我吗。再说了,应该是谢你,没你,我就饿死在滩涂上了。”
董娘子道:“对了,杏娘,你的衣裳x还有落在家里的吗?我下回给你带来,还有那个荷包是不是也……”
家里的衣裳是汉人的,穿出来不合适,春杏道:“也没什么了,荷包我带着呢。要有什么,下回我去找你的时候自己带着。”
目送董娘子离开,春杏便同王掌柜进去干活。
常常光顾酒楼的达官显贵,多与犬戎人息息相关。故而往来的客人,即便是南人,平日说的,也多是胡语。
好在文字通用,不影响干活,春杏在酒楼干了几天就上手了。
比起渔民的辛苦,在酒楼轻松多了。体力活轮不到她,吃得又极好。
有一日她岁掌柜出来时,角门附近的木梯上,下来一个汉人青年,大约与沈风陵相仿年岁。作犬戎贵族打扮,髡发小辫编得油亮,腰间系着蹀躞带,丁零当啷挂满了精雕细琢的东西。
春杏捧着账册,瞟了他一眼,心中大震。
与辛平远七八分神似,二人起码是五服以内的亲眷!
掌柜在一旁行礼,用胡语道:“辛大人。”
春杏愣了一下,也跟着行礼。
那人并未往他们看一眼,趾高气昂地走出去了。
春杏低声确认:“防御使辛铎,辛大人吗?”
掌柜没有否认:“对,你听说了?”
春杏道:“嗯,听我表姐说过他的传言。不会都是真的吧?”
掌柜笑一笑,没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