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知道的,明明只要他承认她误会了,她就会转身离开,从此正如他所愿,不再纠缠他。
可心里某个角落,贪心却早已蔓生,他不想让她知道,不想看到她失望的神情。
她对他的怜悯,也不过是他卑微又卑鄙的谎言罢了。
*
第二日,孟令仪睁开眼,瞳孔猛地瑟缩——
山洞里只有她一个人。
他丢下她了。
第35章 一枕槐安(六) “若是一心为了旁人……
晨光熹微, 猎猎作响的风中猛地划过一道铿锵落石声,砸在碎石滩上,又一下炸开。
赵堂浔死死抓住树枝, 掌心血肉迷糊,勉强控住, 脚一点点摸索出立足点, 险险站稳。
他们已经滚落下来半天时光,身上又受了很多伤,深山之间, 没有食物, 没有泉水,若是再拖延下去, 他能撑住, 孟令仪这样的娇小姐可不一定。
天色刚刚蒙蒙亮,一夜过去, 他身体微微缓过来, 一刻也不敢耽误回到白日里滚落的地方。
此处斜坡坡度极大,昨夜下了雨, 泥土湿滑, 看上去能落脚的地方,微微一使劲, 就会深陷进去。斜坡上横生不少枝桠, 下来时可以挡一挡, 上去却格外艰难。
可若是不上去,就算有人来找,等找到这里,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。
他浑身武功, 在此处耽搁了三个时辰,才气喘吁吁,浑身力竭爬上去,此时天色大亮,他没办法把她带上来,拖着满身伤,只能找人求援。
他血淋淋的手攀着坡边的尖锐石头,指节发力,青筋暴起,牙关都在发颤,使尽浑身气力,连滚带爬回到了昨日滚落的地方。
他仰躺在地面,大口喘气,浑身上下又添了不少鲜红的血迹,片刻,不敢耽搁,左右环顾寻觅,不过多时,就看见一队人马,似乎是在寻人。
为首之人,不断叫着孟令仪名字,看样子,是已经有人来找她了。
他躲在树后,心里有另一番思量。
她年纪轻轻,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岁,就算她自己懵懵懂懂,不放在心上,可家里人定然也在为她筹谋。
可他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麻烦,若是让人知道,她消失这段时间,是和他待在一起,不管如何,都对她不好。
他面色冷峻,秉着气,从旁边捡了一颗小石子,手中蓄力,轻轻一扔,那石子却有如弦上射出的箭一样,猛地脱出,一下击中领头之人的小腿。
他身子一斜,口中失声痛呼,顺着斜坡滚下去。
身后之人方寸大乱,一群人七嘴八舌,很快便整理队列,绑好绳子,一个接一个往下爬。
赵堂浔眼前发黑,腿软的站不住,流的血太多,太久没有进食,今日一早又在此处耗了些许时辰,此刻,心里悬着的事放下,有些力竭。
他不敢放松,依旧屏气等着,又过了约莫一时辰,听着人群里爆出一声高呼:
“找到了!孟小姐在下边!”
他猛地松了一口气,几乎站不起来,撑着身子,躺下来,深呼几口气。
脑中却又不自觉地浮现那些有关于她的画面。
少女的唇瓣,拥抱,低语,她灵动的笑声,叽叽喳喳却又毫不让人厌烦的问题,她一次又一次坚定伸出的手。
他躺在地上,伤口撕裂一般地疼痛,不自觉地开始想——
等她睡醒发现他丢下了她,会怎么想呢?
她曾经说过,在她眼里,他是一个好人。
后来,他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展露自己嗜血又残忍的一面,本以为她会吓得知难而退,她却自以为是地说她理解他,她相信他也是不得已,他会一点一点变好。
他曾经也暗自冷笑,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蠢笨之人,恐怕被人卖了,还傻乎乎地给别人数钱吧。
可如今呢?
他又一次,在她施与援手后冷漠地离开,不管她的死活,她总算看清了吧,如今,总算会明白了吧?
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。
倘若她再知道她小时候被他所救也不过是他的谎言,恐怕会悔不当初,曾为了他这样的人奋不顾身吧?
他猛地睁开眼,眼底一片阴郁。
他翻身站起来,心里却像是坠入冰窟一般,寒冷带着痛意一阵一阵漫上来,让他浑身颤抖,心力交瘁。
他闭了闭眼,把那些关于她的思绪全都逼出。
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人,不过是因为一些误会才有了交集,如今,一切该回归正轨了,毕竟,从一开始,便是她“刻意”接近,现在她已经醒悟,以后也会避他如蛇蝎。
正如他所愿。
赵堂浔咬着牙,眼睫颤抖,浑身流着血一步一步往外走。
他还有别的事要做。
昨日,他从西泉线人之处得知,赵堂显安插人手在哥哥必经之处设伏,他一时心急,只能将哥哥支开,自己来替哥哥破了这个局。
可昨天随意扯下的谎实在拙劣,哥哥一定已经起疑,此刻回去,他又该如何解释昨日哄骗哥哥出林?
他暗自咬牙,既然都是要起疑的,让他对自己有所警惕,总比发现自己和西泉有秘密好,毕竟,哥哥也从没有对他放心过。
他摸了摸手中的鞭子,嘴唇发白,脸色更是苍白的可怕,可眼中只有一片沉默,提步向林中更深处去。
几个时辰以后,他手臂被狠狠拽下一块肉,另一只手扛了一匹鲜血淋漓的狼,脚步跌跌撞撞往外走。
他意识模糊,几乎没有任何力气,每当快要晕厥过去,就狠狠撕着身上的伤口,用疼痛刺激自己的意识好保持清醒。
没走几步,林中出现隐约火光,他脚步顿住,浑身一下警惕起来,正欲捏紧手中鞭子甩出去,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:
“诶,那……那不是十七殿下吗……”
是徐慧敏。
赵堂浔手中的鞭子仍旧未放松,默默将手背回身后,藏匿起来。
火光越来越亮,人影也渐渐清晰。
徐慧敏和赵堂禹正带着一队人马走来。
徐慧敏靠近,见他孤身一人,浑身伤的不成样子,肩上还扛了一头狼,目光惊愕,又慢慢变成恼怒:
“你……你一个人吗?”
“悬悬呢?”
赵堂浔目光微微一闪,淡声回答:
“徐小姐这是何意?自从昨日和二位一别,我就没有见过孟小姐。”
徐慧敏目光愤怒: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没见过呢?她昨日明明是来找你了!”
赵堂浔面露不解,挑了挑眉:
“哦?徐小姐此话差矣,我却有些听不明白了,孟小姐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怎会找我呢?可是……孟小姐不见了?”
赵堂禹眸子一颤,拉住徐慧敏,淡声道:
“十七弟说的对,悬悬怎会找你呢?”
他顿了顿,目光和赵堂浔撞在一起,见赵堂浔眉头微微皱了皱,又很快复原,似乎只是错觉。
“悬悬昨日进了林中,一直未归,孟夫人很是着急,我们分了五队人马寻她,我们恰好走散了,不知十七弟是否看见旁的人,我们好去汇合。”
赵堂浔眸中情绪忽明忽暗,晦涩不明。
他自然知道,孟令仪已经没事了。
他此刻浑身虚弱,几乎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,微微往树边一靠,勉强稳住身形,笑容淡淡:
“未曾。”
他又若有若无补充:
“有这么多人在意孟小姐,孟小姐吉人天相,定能很快寻到。”
赵堂禹微微眯起眸子,冷淡道:
“借十七弟吉言了。”
赵堂浔倚靠在树上,一副不打算让路的样子,赵堂禹扯着愤愤不平的徐慧敏的袖子,示意她掉头。
一群人刚刚离开几步,赵堂浔整个人摔在地上,秉着气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狼狈地蹲在地上,深呼吸几口,勉强缓过劲来。
前方的笃笃马蹄声却越发嘈杂,插入了一支新的队列,原本远去的火光却走亮了起来——
他耳边嗡嗡作响,听不清人声,只知道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。
他勉强抓住树干,咬牙站起来,抬头,只见高头大马上,孟鼎臣骑着马,怀里裹了一个穿着狐裘,粉面雪肤的少女,他瞳孔猛地一缩,回过神来,低下头,竟没有言语。
孟令仪看着他,他站在树边,浑身又添了很多伤口。
她喉间梗塞,一时之间,心头情绪复杂,竟不知说些什么。
先张口的人是孟鼎臣:
“十七殿下?”
他拍了拍孟令仪,翻身下马,浑然不知二人之间的过从,想要靠近赵堂浔,他却后退一步,微微一笑:
“孟大人,好巧。”
孟鼎臣停住脚步,微笑:
“本不会进林,无奈妹妹实在贪玩,白日里进林中玩耍,失足从坡上摔了下去,家母以泪洗面,着急得很,这才找到,竟不想会在此遇到殿下。”
赵堂浔目光一闪,从孟令仪身上略过,轻声道:
“是吗?不知,令妹可有大碍?”
孟令仪闻声,微微蹙起眉,偏过头。
孟鼎臣没察觉不对劲,依旧寒喧:
“受了些皮外伤,也好给她长长教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