码头渐渐归于寂静,他淡淡望着周遭血水,一双深邃的眸子渐渐沉下来。
*
赵堂浔竭尽此生最快的速度往前跑。
刺骨的冷风打在脸上,他心中是汪洋大海一般的后悔自责,明明方才她拽着自己的袖子,明明她让自己留下保护她,可...
他跑的极快,生怕再慢一点,就要抓不住她。
冰冷的河水中,忽然钻出两个头,徐畅再怎么也是男子,体力比孟令仪好上几分,他先是自己上了桥,看孟令仪的指头扒住木桥,却怎么也使不上劲,伸手提住她的双臂,脚蹬住地面,拼了命地往上拽:
“孟...孟贤弟...你...你撑住!”
终于,他咬牙一拽,两人重心不稳一齐倒在地上,水沾湿衣裳,勾勒出穿衣之人身上的曲线,徐畅眸色狠狠一震,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孟令仪,她面色苍白,经了水更加冷白,一双眼睛含情微颤,神色却没有任何异常。
徐畅张了张口,脑子里想起昨日十七殿下和孟...姑娘的举止,心里了然,闭了闭眼,终是什么都不敢问。
孟令仪低声道谢,从他身上滚在桥面上,艰难地喘息,冷得四肢都麻木疼痛不能动弹。
江风冷冽,杀意四起。
岸上的刺客一回神,却发现目标已经在不远之外的长桥上。
他们分成两队,一队急急追去,另一队架起弓箭,瞄准,两人躺在地上,仿佛已经失了生机,一动不动,射中轻而易举,却就在箭头即将射中的瞬间,忽然闪过一道黑影,硬生生用身体挡住了弓弩。
“阿浔!”
孟令仪恍惚睁眼,坐起来,就见黑衣少年挡在自己身前,箭头贯穿右肩,听他忍不住吃痛一哼,回头望了她一眼,却又立刻站起,拿着他的鞭子,仿佛一点痛觉也没有地继续解决桥上跑过来的人。
她张了张嘴,一颗飘忽不定的心终于落地,只要有他在,她就觉得自己又能安心闭上眼,什么都不怕了。
他动作利落,三下五除二处理好,最后,用长长的刀柄支着身体,忍痛喘息几口,才直起身来,踉跄着走过来,蹲在她面前,神情无措。
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知道看着她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,他嫉妒得快要疯了,恨不得现在便杀了徐畅,可他也知道,她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他,他不能。
他忽然想起,上次落水,他们也曾狼狈地爬上船,那个时候,她问他冷不冷,于是他拙劣地模仿她,问了一句:
“冷吗?”
那些委屈,心疼,害怕,紧张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,孟令仪眼睛一酸,一滴泪水滚落,她声音哽咽:
“有点。”
他看见她的眼泪,显得更加无措,害怕她在怪他,怪他没有第一时间出现,他不知怎么面对她了。
一偏头,只见徐畅坐在一旁,面色仓皇,不敢直视他。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恼意,忍着疼,拽下自己身上的黑披风,把她裹进去。
他扶着她起来,揽着她往外走,抬头一看,码头上的战局已经结束了。
赵堂洲被簇拥着等在码头,一直望着他的方向。
“阿浔...我...”
孟令仪不免害怕,若是被太子发现她在这里,该不会被送回家吧?
他面色煞白却平静:
“悬悬,你想留在这里吗?”
孟令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你...你什么意思?”
他眸色有几分偏执,眉头微微压紧:“你昨晚告诉我,你想永远和我留在这里,你忘了吗?”
她摇了摇头,冷得哆嗦:
“我想去南边,我不想待在这里,我...想去更多地方看看。”
他眨了眨眼,沉沉看着她,搂住她的肩膀,语气温柔得不像话,却无端让孟令仪觉得有些反常:
“好,你别怕,我会和哥哥交代,你不用躲,他已经看见你了。”
他揽着她,面色坦然,若无其事地迎着赵堂洲的目光走上前,赵堂洲却一瞬都没看孟令仪,声音一字一顿,神情严肃:
“把她送回家,我有事要问你。”
他顿了顿,黑沉的眼里淡的没有一丝情绪:
“她不走。”
赵堂洲语气震怒,沉了沉气,咬牙切齿:
“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!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?”
他依旧垂着头,一字一顿:
“她不走。”
-----------------------
作者有话说:快亲了快亲了[求求你了]
第57章 沤珠槿艳(六) “你以为,她会要你吗……
原本鲜热的血液, 渐渐在寒风中凝固,码头上只剩下死寂。
赵堂洲浑身因为震怒而微微发颤,他想不明白, 自己一向温顺乖巧的弟弟,竟然越来越反常, 不怪他先前一直怀疑他, 他的确和西泉有不为人知的秘密,他不允许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变成一个叛国的逆贼,更不容许他脱离自己的控制。
他的目光扫过二人, 一人低着头, 眼里却是固执的抗衡,另一人一脸茫然, 东张西望, 时而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,仿佛认为他做错了什么似的。
他冷冷哼了一声, 拧起眉:
“你们二人, 真是胡闹!”
孟令仪忍不住抖了抖,身后, 揽着他的手却收缩得更紧。
赵堂浔转过头, 面色平静,黑黝黝的眼睛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水, 笑容僵硬, 他声音有些发哑:
“悬悬, 上船等我,别着凉了。”
孟令仪觉得他有些奇怪,心里料到这次不像先前那么简单,太子一定会严厉惩罚他, 想来想去,她干脆挡在他面前,昂起头:
“殿下,他受伤了,要不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?”
身后,赵堂浔悄悄掀起眼帘,目光颤抖着落在她的耳垂,她总是这样,明明自己那么小一个,却总是挡在他面前,他忍不住抿了抿唇,眷恋地收回目光,伸手拉着她的手腕往后退一步:
“悬悬,我不疼,你回去等我吧。”
孟令仪目光游离,赵堂洲气势汹汹,赵堂浔也想她走,她也只能先给他们空间。
她依依不舍走出去几步,又停住脚步,回头。
小姑娘浑身湿透,漆黑的头发粘着脸颊,显得本就巴掌大小的脸更小,一双眼睛圆圆的,直直望向他:
“阿浔,我会等你的,你不要委屈自己。”
他微微张口,喉咙里却滚烫而梗塞,一个字也吐不出。
黯淡惨白的天光凝成几个星点,映在他黑琉璃珠一般的眼睛里,细碎又明亮。
会有人等他的。
会有人在意他高不高兴,委不委屈。
他跟着赵堂洲上船,进了他的厢房。
哥哥拿出蒲团,放在地上,他望了望,如平常一样跪上去。
箭矢还差在右胸里,他咬着牙,把前后两端掰下来,用劲的瞬间,仿佛留在身体里的一段箭身狠狠撕绞着肉,疼得他冷汗直流,却咬着牙,没有哼一声。
哥哥一贯不喜欢他软弱的模样。
他把腰间的鞭子解下来,双手捧住递给赵堂洲。
赵堂洲接过,冰凉的鞭子落在掌心,他缓缓抚摸,语气沉重:
“你还记得,我当初给你它的时候,说过什么么?”
“记得,潜龙勿用,君子藏器于身。”
赵堂洲把鞭子展开,撩起袖子:
“我对你的教诲,都被你忘记了。你永远改不掉你骨子里的卑劣,现在的你,学会顶撞,欺瞒,你可有悔?”
赵堂浔没有回答,只是跪得笔挺,俨然一副愿打愿挨的模样。可那浓黑的细眉却倔强的拧起,显然心中有怨。
赵堂洲闭了闭眼,他已经快十年没有亲手打过他,如今的他,也再也不是从前顺从的模样。
他提臂挥手,清脆的鞭声响起。
少年背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,赤裸裸的,有些刺目,起初是麻木,渐渐的,疼痛才愈演愈烈,烧灼一般,赵堂浔捏紧身侧的拳头忍着痛,一声不吭。
长风从前替哥哥惩罚他,都是快刀斩乱麻,趁疼痛仍旧麻木之时便立刻下一击,直到全部打完,那一片片的疼痛才烧骨一般开始折磨他。
可哥哥不一样。他太懂怎么才能叫他最痛最苦,一鞭闷足力道,等他疼的眼前昏黑,渐渐习惯,又用下一鞭把他唤醒,让他时时如同泡在滚水里一般,剥皮抽筋,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。
他用手撑着身体,汗珠顺着额角滚下,从挺直的鼻梁上滑下。
“你在西泉,到底怎么回来的?”
赵堂洲坐在他面前,俯视着他,冷声开口。
赵堂洲身躯微微前倾,俨然是紧绷的姿态。他宁愿这个弟弟是一个没有任何用的残废,也不愿如今一般,心里那根本就紧绷的弦被紧紧拉住,下一秒就要脱手而出,从何时开始,这个弟弟一次又一次做出他无法预测的事,他再也管不了他了。
赵堂浔顿了顿,他声音四平八稳:
“西泉王室夺嫡,我帮了当时的二皇子,抓住了他的把柄,以此要挟,换我回来。”
赵堂洲一把抚落桌上的茶盏,砰的巨响,茶壶连着几个杯子一齐摔落,其中一个在空中直直撞上赵堂浔的额角,他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,额角立刻青紫一片。
赵堂洲冷眼瞧着,他能躲开,却没有躲。
“仅此而已?”
他眉头微微放松几分。
赵堂浔耳边嗡嗡作响,额角的疼痛剧烈,火辣辣的,眼前一阵阵发黑,他微微弓起背,忍着疼,喘了口气:
“是。”
赵堂洲站起身来,站在他面前,修长的骨节伸出来,死死掐住他的下巴,迫使他看着自己。
那双从前对他温顺的眼睛,如今却微微眯着,带着浓浓的屈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