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加深了手中的力道,低声怒喝:
“我此生最厌恶的,便是通敌叛国,更讨厌旁门左道,庶子夺嫡,我小时候怎么教你的,你都忘了么?”
赵堂浔却轻轻一笑,他下巴被狠狠掐住,一字一顿:
“我,没有。”
这样的平静,却让赵堂洲的太阳穴越发突突疼痛起来,他牙关微微发抖,咬牙切齿冷笑:
“好弟弟,真是出息了,我从前竟不识得你还有这样搅弄风云的本事!你既然能帮西泉二皇子夺嫡,你当时,在想什么?你从前总是跟在哥哥身后,现在,你长大了,”赵堂洲冷冷一哼,“你也想坐在这个位子上么?”
“你这么有本事,让哥哥猜猜,你是不是在想,这个位子,既然别人坐得,你赵堂浔为何不可以?”
赵堂浔几乎呼吸不过来,良久,才开口,声音轻飘飘的:
“我说我没有,哥哥不也不信么?”
赵堂洲松开手,厌恶地推开,赵堂浔勉强跪稳,小口喘息,跪直身体,眼里缓缓失去光泽。
“你明知道我最厌恶你做什么,你为什么偏要做?!”
“我花了这么多心血把你养大,何曾教过你这些旁门左道!你和谁学来的下贱玩意?还是你一直在做戏罢了,你就是改不掉当初宦庭里带出来的狭隘!”
赵堂浔闭上眼,脑海里回忆起孟令仪的话,她曾经说过,倘若真的爱他的人,又怎么会让他受伤。
“花了这么多心血,是为了什么,我清楚,哥哥反倒糊涂了么?我在西泉过的怎么样,哥哥在意过吗?”
他一字一顿,牙关发颤,声音带着破釜沉舟一般的平静,嘶哑着问出这个问题。
赵堂洲下意识回答:
“我知道你为我受苦了,可你错就错在…”
“你不知道。”
赵堂浔头一次抬起头,直视赵堂洲的眼睛,那双从前他无限渴求能多给他一些关注的眼睛,此刻却只有无措和迟疑。
“你不知道!”
他又一次冷声重复,下唇微微发颤:
“如果我告诉你,我不这么做,我会死在那里呢,你会原谅我吗?”
赵堂洲哑然,眸中酝酿着怒意,却看到赵堂浔绝望地闭了闭眼,再睁开,只剩下一片清明,冷静得让他有些害怕:
“你不会,你只希望我永远是一把刀柄向着你的刀,只要我违抗你哪怕一点意志,你就担心我会刺向你,不是么?如果你知道我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,你不会像从前一样把我接回来了,你甚至希望我能死在那里,毕竟,”他声音微微上扬,带着决然的镇静,“只有死人,是最让人安心的,我说的对么?哥哥?”
“够了!”
“你不配做我弟弟,我当初,就不该把你带回来,更不该期望你能扭转你的本性,变成一位君子。”
赵堂洲声音平静,带着冰冷。
“你和西泉到底还有多少勾结?!你到底瞒了我什么?你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?!”
“阿浔,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?你让我很失望,当初,周遭人都说你是个坏种!小小年纪,便对长者能下杀心,我还坚持,只要好好教导,你定能重新做人,可你的表现呢?你这辈子,一定要和凶狠残暴嗜血搭上关系么?”
那失望又质问的声音,带着一点悔不当初,怒其不争,以及恼羞成怒,如同滚烫的水,泼在赵堂浔身上,让他想要张口,却又被烫的无力回击。
他撑着身体,艰难站起来,喉中涌上一股腥甜:
“我不配,我从来就不配。你看到的我,都是我为了让你满意的伪装,我和你把我带回来时一模一样,让你失望了,哥哥。”
赵堂浔止住声音,心里却奇异的平静。
他早就知道的。
他曾经以为,只要他做让他满意的弟弟,真心也好,利用也罢,就能永远有一个家。
可他已经不能让他满意了。
“哥哥,既然你不放心我,我走便是。”
他低声开口,闭了闭眼。
赵堂洲却冷笑一声:“你要去哪里?”
“你要和那个小姑娘一起走吗?”
赵堂浔沉默,但面上的决然却已经是答案。
赵堂洲还在因为他方才的话而震怒惊讶,听此言,更觉得心慌,他不屑一顾:
“你以为,她会要你吗?”
赵堂浔缓缓撩起眼帘,眸中情绪翻涌,张了张口,问:
“我不能娶她么?”
赵堂洲眯起眼,睥睨地坐在圈椅里:
“你的婚事,且不说父皇和长兄的意见,她愿意么?她的家人愿意么?”
赵堂浔脸色煞白,声音微弱:
“我会想办法。”
“所以阿浔,你要继续在她面前伪装吗?”
赵堂洲悠悠道,语气里带了一丝畅快:
“你现在不在意哥哥的想法了,原来是心有所属,可你知道吗,你在宫里被糟蹋的事,一桩桩血案,她早就知道了。”
赵堂洲收了声,很满意地看着赵堂浔身形一晃,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难以置信的恐惧。
*
孟令仪被安排在一个新的厢房,然而苦等许久,还是没有等到他,她又回了他的厢房,躺在他的床上,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,才听见门被推开。
她本就在等他,立刻坐起身来,门边的人身影瘦削,被薄薄的月光裹着,看不清他的脸,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。
他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里,身形一顿,竟然转身要出去。
“阿浔!你怎么才来?”
她连忙光脚飞快地跑到门边,拽住他的手,触手一片冰凉,血腥气扑面而来。
她恍惚看向他的脸,他侧着头,不愿看他,一半脸没在影子里,憔悴得让人心疼,那双眼睛里水光浮动,眼角发红,被她攥住的手也小心翼翼往外躲。
“阿浔,你怎么了?”
她心里像是被人捅了一刀,难受得眼睛发酸,一把搂住他的胳膊,把他往里面拽,恨不得立刻替他报仇。
第58章 沤珠槿艳(七) 他期待着,这样好的她……
夜晚的风寒冷, 伤口上干涸的血液扯着衣裳,动一动便会撕扯一般疼痛,可赵堂浔却如同没有知觉一般, 只希望那些痛能更剧烈一些,才能让他更好地惩罚这样肮脏的自己。
他似乎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, 耳朵里来来回回仿佛有一个声音来回告诉他——原来她一直知道, 知道他这样的肮脏不堪,可他不明白,既然她知道, 又为何不厌恶地把他推开?是因为怜悯么?
这些思绪撕扯着他的心, 仿佛把他架在火上煎烤,他没有颜面再面对她, 任凭自己如同幽魂一般飘荡在世间, 他这样的人,活该被嫌弃, 却还贪婪地肖想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, 他忍不住去想象,倘若她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思, 又会作何感想?
觉得他恶心, 害怕他,远离他?
她不过是念及那虚妄的恩情才施舍给他怜悯和善意, 可她对谁都那么好, 若是知道因为她的善良, 反而被他这样令人作呕的坏种缠上,一定会后悔吧?
他只希望身上那些伤口能再疼一些,想要找一个没人能发现的地方躲起来。
可知道拉开门,看见她竟然在他的厢房, 是——在等他吗?
那点微弱亮起的希望却又哗的熄灭,他脚步踉跄,下意识转身逃走,直到那双手又一次拽住他,把他往回拉——
他坠入她温暖的怀抱,那么小却又那么稳当的欢喜,让他头脑昏沉,不忍推开。
“阿浔,他……又打你了?”
孟令仪的声音又惊又怒,她伸手想搂住他,却在手指抚摸上他背的时候,感受到他猛地一颤,她立刻偏过头,只见他薄薄的背脊上已经鲜血淋漓。
她气得呼吸急促,连手都在抖:
“他……为什么又打你!他凭什么打你?怎么……怎么可以这么对你?你这么保护他,他……”
她一口气堵在胸口,不吐不快,一时之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,立刻就要推开门:
“你等着,我去找他!”
即便她知道,她什么都做不了,可她只要还有一张嘴,也要为他讨一番公道。
可身后,腰却被轻轻搂住,那力度是那样的微弱,好像她是稀世珍宝一般,生怕用一点劲就会碎掉,又仿佛他害怕,害怕他的动作会让她厌恶,他声音沙哑,只剩下气声:
“悬悬,不去了。”
她顿住,回过头,欲言又止,以为他依旧执迷不悟,刚想苦口婆心劝告他,却看他神志恍惚,摇摇欲坠,连忙扶住他,搀着他往里走,一直扶着他在床上坐下来,她起身想要点灯,却被他拽住,声音轻得像是羽毛,轻轻挠动她的心:
“悬悬……”
赵堂浔无助地坐在床边,肩膀微微颤抖,垂在脸颊的黑发将一张本就白玉一般的脸衬托得更为凄清,嘴唇翕动间,极轻极怯地挽留她,脆弱得像是空中飘荡的风筝。
孟令仪停住脚步,觉得今夜的他格外反常,她在他身边坐下,又皱着眉看了看他身上的伤痕,心里刀割一般:
”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?你打不过他吗?他打你,你为什么不还手呢?你不疼吗?”
她语气着急,脑子里在思考待会怎么帮他处理一下,却忽然感受到耳畔热气逐渐靠拢,他微微歪着身子,一点点接近她,却在即将靠上她的时候停住。
“疼,特别疼。”
他声音低哑,带着委屈,似乎还有点鼻音。
轻轻一句呢喃,在孟令仪心里绕了个圈,却让她心神不宁,他头一次这样直白的告诉她他的感受,倒让她一口袋的话不知道怎么说出口。
她不说话,心里干着急,他水润的眼珠盯着她,带着委屈和惶恐,一瞬也不眨,见她不说话,痛苦地闭了闭,颤声问:
“你是不是,嫌弃我了?”
孟令仪一愣,脱口而出:“你说什么呢?我哪有嫌弃你了?”
她每天变着法地哄他开心,怎么会嫌弃他呢。
他长长的睫毛渐渐聚出水珠,鼻尖微微耸动,眼里情绪排山倒海一般旋转难以平息,却固执地不肯看她,渐渐氤氲出一片殷红。
孟令仪嘴唇半张,愣愣看着那颗泪珠从他纤长的睫毛根部一直摇摇欲坠地滚到睫毛尖,然后哗一下砸落下来。
她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惊讶中回过神来,就听他哑着嗓音,仿佛极尽挣扎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