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都知道了,早就知道了,我不干净,我被人糟蹋了,我小时候便杀了人……”
几句话轻飘飘在她脑子里滚了一遍,她缓缓反应过来,又心疼又气愤,手忙脚乱伸出手指,帮他拭去脸上的水珠,一双手想抱抱他,却又怕弄疼他,只能无措地悬在空中,急切解释:
“你怎么会这么想呢?好吧,我承认,我确实早就知道了,我也不应该找人去打探有关于你的秘密,可是我早就告诉过你,我对你从来都不是怜悯,你想一想,你那么厉害,怎么会需要我怜悯你呢?再说了,其实我知道了你的这些过去,我只是……”她的声音微微颤抖,犹豫地看着他,“只是……有点心疼你。”
“心疼?”
他愣愣地看着她,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。
那生于虚妄的,本不该有的期待被稳稳接住,甚至被她温柔地托起,珍视地放在怀里。
孟令仪看着他愣愣的神色,心酸地笑了笑,又继续耐心地解释:“对啊!不然你以为呢?”
他缓缓眨了眨眼,根根分明的睫毛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气,眼尾的潮红让本就显得憔悴的面容更加可怜几分,他似乎是并不相信,又急切地追问了一遍:“真的吗……”
“当然是真的,我骗你干嘛?要是按照你说的那样,我是嫌弃你可怜你,那我早就走了,干嘛还留在这个地方哄你?”
哄……
哄他?
她是在哄他吗?
原来也有有人可以哄她吗?
他在深宫长大,是娘亲偷偷生下的孩子,从小没有见过身边的同龄人,偶尔远远地见到宫里的皇子公主们,周边都有一群下人毕恭毕敬地伺候,再就是见到赵允文,嫂嫂和哥哥总是语气亲昵地同他说话,只要他一哭,便能得到温暖的怀抱和温声的安慰。
他以为这是小孩子才有的待遇,而且并不是每个小孩都能有的待遇,可今天竟然降临在他身上了。
少年如同夜色一般漆黑的眸子里缓缓亮起了光,渐渐汇聚成难以置信的欣喜,可他又过分小心翼翼地对付这份喜悦,既不敢直视她的眼睛,也不敢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的欢喜里,生怕是自己听错了,或者误会了她的意思。
他不知所措,只能安静地坐在原地,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,又将这场幻梦给打破。
孟令仪看着他这副样子,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混乱的呼吸暴露了他的不安,她心里只觉得酸酸涨涨的难受。
她主动伸出双手,捧住了他的脸颊,指头轻轻地摸了摸上面的泪痕,微微戏谑地笑着问他:“你是哭了吗?”
可这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生气地把脸甩开,再把她推开,然后冷笑着回击她,而是沉默低下头,手指紧紧地蜷缩着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“好啦,阿浔,既然他对你不好,他总是让你难过,那你以后就不要理他了,好不好?”
她声音温软娇俏,像是含着蜜糖一样,轻快地在冷风中蹦来蹦去,让本来阴沉的夜晚一下被点亮,那双弯弯的眼睛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。
此刻的她,只为他一个人笑。
他眷恋地收回目光,心里刀割一般钝痛,不知道怎么面对她,她那么好,旁人都厌弃他,议论他,贬低他,可她什么都不在意,把他那么多的不堪当成宝贝一样拼凑起来,细心地呵护。
可她这么好,凭什么要被他这样的差劲的人缠上呢?
他没有任何能给她的,怨不得旁人说他命带孤煞,自打遇见他,她一个从小没见过血的娇小姐,一而再再而三命悬一线。他只会给她带来数不清的麻烦,害她被连累。
她那么好,理应和同样光风霁月的人在一起,而不是是因为怜悯,因为他的谎言,让她憋屈地属于他。
赵堂浔挣扎着推开孟令仪,声音恢复冷漠:
“你清醒一点吧,对一个恶人发善心,他不会被你渡化,只会越发贪婪,得寸进尺,把你自己也吞噬。”
孟令仪却没给他再反抗的机会,她声音很是平静:
“我不信。”
赵堂浔拧起眉,哑然:“不信什么?”
“我不信你现在说的是真话,明明刚才是你舍不得我,为什么现在又要把我推开呢?阿浔,你可以告诉我吗,你当我求你了,好不好?如果你要我走,可以,但你你也得让我明明白白的离开啊,告诉我,是什么又阻拦了你靠近我呢?”
她字字说得恳切,让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又溃不成军。
她总是又这样的办法。
孟令仪又凑近他,看他微微弓着背,垂着头,一副防御的姿势,她伸出手,揽了揽他垂在脸颊边潮湿的头发,见他抖了抖,却没有推开她,轻声道:
“你刚才那句话,说你是一个恶人,说我是在发善心,可我觉得你说的不对。”
她顿了顿,观察着他的反应,见他撩起红红的眼睛忍不住看她,嘴唇有些委屈地抿起,才继续往下说:
“其一,你不是一个恶人。我以前告诉过你,耳朵听不到的声音,要用心倾听,我了解一个人,从不是通过别人的话语。我们同生死共患难这么多次,你嘴上嫌弃我,可没有一次真正抛下过我。你总是不在意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,可你总是下意识去保护我,不让我受一点伤,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滥杀无辜。你哥哥对你好,你便十倍百倍奉还,我对你好,即便你觉得我让你不安,可你也忍不住对我越来越好,你觉得,这是一个恶人吗?”
她眉毛微微拢起,清澈的眼睛望着他,那样润物细无声地将从未有人与他说过的话说与他听:
“再说了,你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恶人,我也不信。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很难看清自己,我还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又散漫又惹人讨厌的烦人精呢,你觉得呢?”
赵堂浔的瞳孔缩了缩,下意识摇头,接着,听见她了然的笑声:
“那不就完了,更何况,你这个人呢,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感受,不管自己疼不疼,难不难过,所以你就只在意你对别人做的,从不去想别人对你做的。就像你说,小时候,你杀了那个教你武术的师傅,你因此耿耿于怀,觉得你是个恶人,可我问你,他对你做了什么?”
孟令仪蹲在他面前,极其认真地看着他,床上的少年微微发抖,痛苦地闭了闭眼,颤抖冰冷的双手却突然被身前的少女握住,说一不二地掰开,摸了摸掌心:
“别这样,你看,掌心都红了。”
“你别怕,你告诉我,你相信我吗?相信我一次,好不好?”
他一直不敢面对那段回忆,只要想起,便头痛欲裂,可那一次又一次的噩梦又让他不得不承认,他其实从未忘记曾经的恐惧。
他想试着,信她一次。
或者说,他期待着,这样好的她,可以救救他。
第59章 沤珠槿艳(八) 见他靠在她身上,眼泪……
赵堂浔轻轻闭上眼, 压抑着吐出一口气,他如履薄冰地尝试打开心里那扇尘封已久的门,曾几何时, 那不堪的回忆静静停在那里,仿佛不去触碰, 便能假装一切没发生过, 可只要试图揭起伤疤,就如同被漩涡吞噬一般,越陷越深, 难以自拔。
可如今, 有一双手抓住了他。
他心里有一个喃喃的声音,或许从小, 他便一直在等这样一双手——一双在即将下坠时, 能够一把拉住他的手。
“我娘把我偷偷生下来,四岁的时候, 因为我被人发现了, 所以……娘被打死了。没有娘之后,我没有份例, 也没有吃的, 晚上,只能躲在院子里一个废弃的水缸里睡觉, 白天, 只能去捡旁人吃剩的东西。我实在吃不饱, 有一次,便去偷,被人发现了,狠狠打了我一顿。”
他不敢看她, 断断续续将这些话说出,事实上,他隐瞒了更多羞于告人的细节。他一边担心她会露出厌恶的神情,一边又悄悄期待着,期待她能在知道这些后,依旧愿意向他敞开怀抱。
所幸,他的手一直被她温柔地握着,轻轻拍着鼓励他继续下去。
“周公公知道后,会给我一些吃的。后来我越来越大,我心想,总不能永远到处捡东西吃,于是开始偷偷学一些本领,宫里有教年轻宦官的学堂,我就躲在外面,把师傅的教诲听在心里,我就捡了木棍在地上练写字,画画。”
孟令仪忍不住插嘴:“那你很厉害啊,你这么偷学,都能学这么好,你知道吗,我爹娘请了很多个师傅来家里教我,但我画画画成什么样,浪费了多少金子呢,你……唉,不说了。”
他方才颓然的神情烟消云散,眼角带了一丝难堪的羞怯:
“其实你画的也没有那么糟。”
孟令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:“好了,我就当你在真心夸我,你继续说呀,然后呢,你写字画画这么厉害,你有饭吃了吗,有人赏识你吗?”
赵堂浔幽幽抬起眼,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睛像一束光照在自己身上,从来没有人这么在意他的过往,甚至他自己也不在意。
“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?!这么大的宫廷,都没有人慧眼识珠吗?难怪你郁闷呢,换我这样,我也得着急。”
看她瞪大眼睛,脸都红起来,他忍不住失笑,小声解释:
“不是因为这个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有人发现我写字写的好,让我给他抄书,他给我俸禄。”
“你抄了吗?出事了吗?”
“嗯,我抄了,给他了,但他没有给我报酬,我不服气,他找人打了我一顿。”
他如此平静说完,微不可察地看着她,果不其然,孟令仪一拍大腿:
“岂有此理!这人怎么可以这样?你本来就没饭吃,他还这么欺负你!”她又叹了口气:“可是你也没办法,寡不敌众,只能忍气吞声。”
他故作低沉,却没告诉她,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,早就被他杀了。
可看着她关切心疼的眼神,心里却悄然泛起一丝快意。
“后来,我便明白了,我无依无靠,只能自己强大起来。于是我不再在书堂外偷师,换了个地方,我们那里还有教人武术的地方,不过大家都用刀剑,我什么都没有,只能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有些颤抖:
“教武术的师傅发现了我,他很喜欢我,没有把我赶出去,还说我是个好苗子,要特别栽培我。”
孟令仪喉中苦涩,察觉到了不对劲,握紧了他的手。
“起初,他摸我,我不舒服,只当是为了教我,可后来,他让我在他面前脱衣裳,我不肯,便被他打,关禁闭。周公公来看我,让我忍一忍,我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想……多学些本事。”
他忽然停住,不再言语。
室内一片悄然,孟令仪低头,那双她才扳开的拳头又攥起来,她循着那微微颤抖的小臂往上看,只见他面色苍白,长睫湿润,鼻尖微微抖动,眉头蹙起,显然在竭尽所能忍耐着什么。
她不知该说些什么,所有的言语失去立场和力量,下意识挨着他坐下,不管他身上是否有伤,情不自禁拦住他的肩膀,紧紧抱住他。
怀里冰凉的身体霎时一缩,却又慢慢放松,沙哑的声音带着颤抖:
“后来……你不都知道了吗?就像他们说的一样,我被糟蹋了。”
孟令仪只是抱得更紧一些:
“可你什么都没做错,你是受害者。”
“其实,他没有碰我,可我还是杀了他。”
孟令仪缓缓开口,有些茫然:
“他……没有碰你?”
少年眉头一紧:“他喝醉了酒,让我脱光衣裳去他床上。我不肯,他便来抓我,我忍无可忍,情急之下,把他杀了。”
他不想再忍了。
用麻绳勒死他的瞬间,他感到一股奇妙又解脱的欢愉,即便让他以死相赔也无所谓,反正也没人在意他的死活,不仅如此,他还杀了那些曾经欺负他的人,那样的快意几乎让他癫狂。
不料,面前的小姑娘却更生气:
“那你就更不应该这么想了。”
他微微一震,下意识缩了缩肩膀,她……她也觉得自己太嗜血了吗?他早该料到的。
可她却拍了拍他的肩膀:
“好了,我现在全都知道了,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,你什么都没有做错,你杀了这样的人,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,其一,你不该因此觉得自己手段残忍,其二,既然他没有碰过你,你也不能认为自己被糟蹋了,别人更不能这么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