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想叫一叫他的名字,想说,我后悔了,后悔没能早点认识你,没能早点拥抱你,更后悔在最后一面,如此仓促地催你离开,那时的亲昵,唾手可得,因为他们心里眼里都只有彼此,再没有别的阻碍,可此刻,却连唤他一声都艰难。
“阿浔...不要...不要...”
赵堂浔握着刀柄,目光沉沉,半晌不屑地扯了扯嘴角:
“你配和我谈条件么?解决你们,不过易如反掌。”
少年声音利落清脆,响当当地落在一地雨水里。
耶律桑眉心跳动,方才势在必得的笑容僵住,缓缓变得阴毒,他转过身,在赵堂浔出手之前,一把推开门——
原本趴在门边的孟令仪,没有任何防备,骤然向前倒去。
“悬悬...”
“悬悬!”
赵堂浔的声音穿透连绵的雨幕,似委屈,似无措,他猛地向前,下意识想要飞扑过去接住她,却被身前一排护卫结结实实拦住。
他张着口,眼尾潮红,看着她手脚被捆住,直直摔在地上。
他不住挣扎,一颗心如同在冰火两重天,既庆幸她还活着,她没有抛下他,她在等他,他没有来迟;可又仿佛针扎一般疼痛难忍,他宁愿自己被万箭穿心,也好过看她这样憔悴的模样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伸出的手抖了抖,垂落,捏紧手中短刀。
他活泼耀眼的小姑娘,被折磨成这幅模样。
既想抬头看她,恨不得一瞬也不离开她,向她磕头认错,无论怎样都行,却又不忍看,积压已久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,他吸着气,垂头丧气,脊背僵直,落寞站在雨中,原本的气势全无,只有狼狈不堪。
孟令仪还没反应过来,又被耶律桑提手拽起,一手紧紧锁住她的脖颈,另一只手握住匕首,抵在她雪白的脖颈上。
赵堂浔手一松,刀尖垂落,慌忙失声大喊:
“住手!”
他面色无措,整个人失了魂一般。耶律桑眯起眼,露出满意的笑。
想当初,他选择与赵堂浔共谋,也很是犹豫。此人似乎找不出任何弱点软肋,连生死也不在意。就算被丢入野兽群里,奄奄一息,也始终带着一股狠劲。
这样的人,难以拿捏,后来果真如此,成败皆在此,是他帮他夺下王位,最大的把柄却也被他握在手中。
可如今,品尝了情爱的滋味,竟能让他判若两人。
赵堂浔身形憔悴,几乎一碰就碎似的,哀哀地看着那抵在孟令仪脖颈上的刀尖。
一抬眼,是她青紫的唇,她面色惨白,似乎中了什么毒似的,疼痛难耐,如同刀一般,一点点挑着他心尖上的肉。
“现在,三刀,十七殿下,如何?”
孟令仪几乎快要晕过去,拼尽最后一丝气力,终于发出声:
“阿浔!不要!不要!”
她声音嘶哑,带着哭腔,声嘶力竭。
阿浔...
阿浔。
赵堂浔站在雨中,听着她念自己名讳。
那样动听,只需要两个字,便将他心上所有尘埃拂去,安稳地蜷缩回她的身边。
是他欠她的,他提起刀——
第80章 一半春休(六) 徒劳伸手接住她倒下来……
雨声细密, 一连串的水珠勾连成帘子,淅淅沥沥从檐角落下,在地上砸出白花花的水雾, 混着血水,洗刷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。
少年黑色的袍角湿透, 膝盖一软, 直直摔在血水中,水花飞溅。
他被雨水泡的发白的手慌张杵住石板,身形晃了晃, 倔强地没有倒下——腰间, 握着刀柄的掌心一片殷红,血珠断了线的珍珠一般, 一颗颗顺着刀尖往下落。
孟令仪视线变得模糊, 不知是因为漫天的水汽,还是眼眶里的滞涩:
“不许!阿...阿浔, 阿浔——我说不可以!”
“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?”
“明明...”
她哭腔哽咽:
“是你说过, 不会干让我难过的事了。”
见状,耶律桑挪开架在孟令仪脖颈间的匕首, 复又道:
“还有两刀!”
赵堂浔跪在雨中, 水珠顺着凌厉紧绷的下颌线流过,他肩膀微微起伏, 闭了闭眼, 喉间轻轻哼了一声, 刀尖被拔出。
剧痛袭来,令他忍不住向前倾了倾,弓起身子。
“不可以!”
孟令仪浑身无力,声音如同漏了风一般, 嘶哑憔悴。
泪水哗啦啦地落下,明明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,要她看着他这样折磨自己,她做不到。
“阿浔!你看看我...看看我,好不好,阿浔,你看看我,不要,不要!我求求你,不要啊!”
一声比一声微弱,声嘶力竭,只剩嘴巴一张一闭。
她低下头,猛地咬了一口耶律桑的手,耶律桑吃痛,手一松,她往前坠去,狠狠摔在地上,就在同一刻——
赵堂浔手中的刀掉在地上,清脆的撞击声划破连绵的雨幕。
耶律桑甩着手,下意识抬起脚,向孟令仪踹去。
赵堂浔抬起眼,瞳孔紧缩,霎时,面色一沉,眉目凌厉,捞起地上的刀,后脚一蹬,身形如飞一般闪至屋檐下,两名正中的护卫刚想阻拦,抬出的胳膊便被卸下,重重滚落在地。
耶律桑刚收回腿,便觉小腹被重重一击,接着两眼一黑,脊背撞地,五脏六腑裂开,一口鲜血喷出。
赵堂浔却没给护卫反应的时机,快刀斩乱麻,提起刀,就要往耶律桑身上捅。
余光里,一名护卫飞扑上来,他几乎一念之间便做了决定,用背对准刀尖,他不怕疼,可救孟令仪要紧,不能错过这个时机,速战速决,他等不起了。
可直到三刀捅穿耶律桑左胸,意料之中的痛楚却没有袭来,一瞬间,眼眸绝望地一颤,泰山压顶一般喘不过气,心里已经有了那个不敢细想的预感,转过身,就见孟令仪挡在他背后,他浑身一窒,用尽平生最快速度,慌忙扯了她一把,可刀尖依旧刺进她的左肩。
霎时,血流如注。
身后,耶律桑瞬息之间没了声响。
面前血流成河的院中,几名护卫面面相觑,见大王已经丧命,不约而同提起刀,自刎倒地。
一片白茫茫间,有风吹动雨丝,深林间,绿意涌动,树叶沙沙作响。
那样轻的声音大可忽略,世界可谓一片寂静。
而他的脑中,却忽然炸开,耳边轰鸣,眼前一黑,徒劳伸手接住她倒下来的小小身体。
他的心,好像被掏了一个洞。
大风哗啦啦刮进来,滞涩的疼痛。
他双腿一软,摔在地上,她躺在他腿上,手依旧被捆住,脚上的绳子炸开,不知用了怎样的蛮力挣开,衣裙转了一圈似得散落,湿哒哒的,胸前血色绽开,血水一股股涌出,像是一朵凋零的花。
既熟悉,却又陌生。
他双眸紧闭,心脏一上一下砰砰跳动,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,让他抑制不住想要干呕,伤口却不觉得疼痛,手脚发麻,一时之间,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
他抖着手,按住她左肩上豁开的口子,可越用劲,血流的就越多。
她的体温还是热的,他一遍遍告诉自己。
赵堂浔指头扒拉起孟令仪被捆住的双手,轻轻用刀尖将绳子割开,淅淅沥沥雨声中,极轻一声断裂的响动,他掌心里捧着那双白白的手腕,全是紫红的勒痕。
他指尖止不住地发抖,她这么安静,随意他摆动,于是他双手握住她的手腕,一点点收紧,弯下头,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去,压抑地长呼几口气。
再抬头,眼里已经是冷静的默然。
少年脊背一如既往挺拔单薄,马尾凌乱乌黑,怀中的姑娘小小一团,被他很珍惜地拥着,一步步稳稳地往山下走。
山间泥土潮湿,走到山脚,荒无人烟,马也不见了。
天色昏黑,他抱了她一路,她胸前的血已经不再流,身上越来越冷。
他脚步有些踉跄,几次险些摔倒,只能将她轻轻放在树下,数不清多少次地将指尖放在她鼻尖处,还有一点鼻息。
他蹲下身,理了理她脸颊边的碎发,哑着嗓子:“悬悬,抱不动你,我背你吧。南京不安定,我们往城外去,好么?马不见了,可能会慢一点,你别着急。”
他望了望她,没有回应。
捞起她的胳膊,扶着树干,站起来,稳稳拖住她的腿。
她很轻,背她,轻而易举。
夜色越来越黑,他走得也越来越慢。
“说起来,这还是我第一次背你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回头望望她。
“如果,你觉得还不错,以后...”
他声音有些哽咽,硬生生将鼻尖的酸意逼回去:
“以后可以多试试。”
“我想多背你,反正,你不喜欢走路,我替你走就好了。”
不知过了多久,天边已经有了隐约亮光,他总算找到一个镇子。
村里人起的早,路上已经隐约有人影,见他们两人穿着显贵,却浑身伤痕,狼狈不堪,摇摇晃晃地徘徊在村口,都提心吊胆地绕着走。
赵堂浔直接拦住一个人问:“老人家,镇上可有大夫?”
见此人抖如筛糠,面色恐惧,他又耐着性子解释,声音恳切:
“我背上...是我夫人,她身受重伤,求您行行好。”
说完,他便撩起袍子,想要跪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