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12月26日（上）

　　陈落看到那几个战友异口同声地说不同意放弃，突然就想起《士兵突击》里的口号，不抛弃，不放弃。对于军人来说，他们的字典里就没有“放弃”这两个字。永远都是全力以赴，保证完成任务，不放弃任何成功的可能性，也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掉队的战友。

　　所以在医生询问是否要放弃抢救时，他们下意识就喊了一声不放弃。对于他们来说，躺在里面的是他们的战友，是他们的老大，是他们肝胆相照的兄弟，怎么可能放弃呢。

　　仿佛很慢，又好像就是一瞬间，20多分钟过去了，医生又出来了。

　　医生的表情很严肃也很无奈，说：“还是不行，我们觉得没必要再抢救了，累计抢救已经1个小时了。这样抢救下去，患者很有可能肋骨骨折，脏器受损。人已经不行了，也别让他的身体再受罪了，没有意义了。”

　　周围哭声更大了。

　　15床的表弟哭着对老太太说：“嫂子，再这样大哥的身体都压坏了，要不就。。。。算了吧。”

　　后赶来的战友老四喊了一句：“不行，不能放弃，嫂子，再试试吧，没准老大就醒了呢。”

　　“就是，老大那么厉害，肯定能救活。“老六哭着接了一句。

　　大家都看着老太太。老太太眼睛已经哭肿了，估计是最近流的泪太多，玻璃体愈发的浑浊。她被打击的表情已经有些麻木了，好像在思考，又好像在发呆，没说话。

　　医生这次没有进去，他看着老太太说：“阿姨，您考虑一下，真的没有必要了，我们已经各种方法都试过了，都没有用。再这样下去，叔叔的身体会出现骨折和受损，真没必要让他受这个罪。”

　　老太太看着他，慢慢地问：“真的救不活了吗？”说完，就死死的盯着医生。

　　医生回望着老太太的眼神，没有回避，坚定的摇了摇头：“我们已经尽力了。”

　　老太太沉默了一会。大家都在看着她，她看了看自己的儿女，用颤抖的声音说：“我不想让你爸再受罪了，人已经没了，就别再糟践他的身体了。这样他去另一个世界，他的身体也是好好的。你们说呢？”

　　两个孩子哭泣着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　　这时，几个老头急切的说：“嫂子，你再想想，不能不救啊。”

　　老太太看着他们几个战友，眼泪从苍老的脸颊上流过，她低低的说：“他都已经没了，就别再折磨他的身体了，我不想让他再骨折，他在这里面已经够受罪的了。”

　　三个老头想起自己老大全身插管的躺在里面，像被噎住了，说不出话来。其他两个没见过老大躺在那里的样子，还在急切地说：“嫂子，再救救吧，再救救吧。”

　　她的嘴唇抖动着，慢慢的，看着医生，终于说了几个字：“那就不抢救了。”

　　虽然声音很小，但是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。

　　陈落的眼泪夺眶而出，旁边3床的女儿早就泣不成声了。

　　这时医生走了进去，一分钟后拿出来一张纸，上面放弃抢救的同意书，需要家属签字。

　　老太太拿起那张纸，像是要把那上面的字认清楚，可是泪水太多，怎么都看不清楚。

　　短短几行，老太太看了很久。

　　这时，陈落感觉手里一空，3床的女儿把手抽了回去，她已经泪流满面了，她用双手捂着脸，也低低地哭了起来。

　　估计也是想到自己插了管又上了ECMO的父亲，同样是躺在那里，看不到任何起色。看到境遇相似的15床，再看到这场景，完全感同身受了。

　　陈落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。

　　她心里一直不相信15床这么快就没了。

　　这也太快了，前几天还说好转，还跟陈落畅想出院，紧接着就肾衰竭，然后透析，再后来就要输血，陈落还去买了补血的药，准备补好了去献血。没想到周末急转直下，先是必须上EMCO，结果刚上两天就心脏衰竭了，现在人就没了，就没了？

　　这也太快了，连陈落这样的旁观者都接受不了，更别提家人和朋友了。

　　这时，15床的女儿看到妈妈盯着同意书边看边流泪，为了不让妈妈过于伤心，哭着说：“妈，要不我来签吧。”

　　老太太拒绝了她，说：“不，我签。”

　　这时，陈落看见那两个后面赶来的老头在老太太前面慢慢的蹲了下去，平视着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，恳求着说：“嫂子，别签。”

　　“嫂子，求你了，再试试吧。”

　　陈落看到两个老爷子70多岁，站的时间长了都困难，蹲下去就更不容易了，挺困难的互相搀扶着，蹲了下去，就为了能平视老太太，恳求她。

　　老太太流着泪看着他们，说：“你们起来吧，唉，要是有一点希望，我能不救吗？我都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他。可是，现在就是实在没希望了，没希望了呀。”老太太放声痛哭，然后，也恳求的说：“就别让他受罪了，行吗？”

　　那两老头看老太太还是不同意，回头看着其余三个战友，说：“你们怎么不说话，你们也说话呀，你们劝劝嫂子。”

　　那三个进去看过的战友依旧沉默着。

　　老四气愤的说：“那是老大啊，你们怎么都不讲话，为啥子要放弃抢救，你们为啥子都不说话，为啥子这个样子？”

　　过了几秒，老二说：“老四，老六，我们怎么可能不想救老大，救得了吗？医生就站在这里，已经通知三次了。”

　　胖老三哽咽着说：“你们是没看到老大现在的样子，我觉得，要是让我插那么多管子躺在那里受罪，唉，真不如……真不如不治了。”

　　老六哭着说：“可是躺在那里的人是老大啊，他怎么能死啊——。”

　　这时老太太拿起笔，颤巍巍的签了字。

　　两个老头一看老太太签字，急得想站起来抢那张纸，结果蹲的太久腿麻了，又上了年纪，一下子没起来，摔坐在了地上。

　　医生飞快地拿走，然后说：“我们进去帮叔叔清理一下，你们去ICU的后门，就是从这里绕过去，到那边等着，然后等叔叔推出来后，坐电梯去一层，有人会带你们过去，有个地方可以穿寿衣。”

　　医生说完就进去了。

　　这时老太太被亲戚搀扶着往ICU的后门走去。

　　有家属跟来的三个老头也都紧紧搀扶着自己的父亲，那三个老人仿佛也已经停止了思考，三个人都目光呆滞，无意识的被家属扶着往ICU的后门走去

　　ICU门口剩下了两个坐在地上的老头。两个老头互相搀扶着想起来，结果又着急，一着急半天起不来，还又摔得坐在了地上。

　　看到这里，陈落和3床的女儿同时起身，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，就同时快步跑过去，一人扶一个，费了很大劲，把两位老人扶了起来。两位老人刚起来就急急的往ICU的后门走，陈落觉得老人腿有些软，不敢松手，只好搀扶着跟过去。

　　绕到了ICU后门，这里依然是哭声一片。年轻人都在哭泣，老人们都极力的压制着情绪，虽然没有出声，但个个脸上也布满了泪痕。

　　陈落和3床的女儿互看一眼，明白对方其实不愿意呆在这里，都想离开这里，这里的气氛实在太压抑太沉重了。

　　但是两个人搀扶的这两个老人，也是泪流满面，而且面色苍白，都站不稳了，估计把她们当成了15床的家属，看她们也是满脸泪痕，两位老人放心的靠在她们俩的身上，感觉要不然就要晕倒过去。

　　她们俩就更不敢松手了。

　　等了大概半个小时，陈落都站累了，ICU后门打开了，一个床推了出来，床上的人用白色的被单从头到脚裹着，裹得严严实实的，什么也没露在外头。

　　陈落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，3床的女儿更是头不敢抬，陈落看见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抖了。

　　有几个家属想扑上去，被护士阻止了，护士说：“现在不能打开，到一楼然后推到专门的地方再打开穿寿衣。”

　　这时有两个医院的工作人员过来直接把床推进电梯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跟着进了电梯。

　　陈落和3床的女儿也被簇拥着进了电梯。

　　在电梯里，陈落看见老太太颤抖着伸出手，摸着老人被包住的头的位置，老人的儿子女儿也都哭着想扑到父亲身上。

　　这时有个年老的亲戚低低的说：“别扑上去，老话说了，眼泪不能流到逝去的人的身上，而且尽量也别接触他，眼泪如果滴到逝去的亲人身上，他就不能安心的走，而且刚刚逝去的人的灵魂会感觉很痛。”

　　儿女原本想扑在父亲身上痛哭的动作停住了，生怕做出对父亲有任何一点不利的事，只能哭着用手默默的隔着白布抚摸着父亲的身体。

　　陈落想起来周总理曾经对他的夫人说过的一句话：“我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，但唯独你，我希望有来生。”

　　无论你是多么的唯物主义，多么的不信鬼神，但只要涉及到自己最爱的人，涉及到死亡，那必须信。不仅是深信，而且是没有人会比你更希望真的有鬼神，希望关于这些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，因为只有这样，那个人才没有真正的离开你，没有真正的灰飞烟灭，没有湮没于冰冷漆黑的地下，他还可以听到你在墓前说的话，吃到你给的供奉，享受到你烧的纸钱，在另一个世界好好地生活着。

第27章 12月26日（中）

　　电梯到了一楼，从这个楼里出来，走了几十米，进入医院角落的一栋平房。到了这里，老人的孩子们打开了覆盖缠绕的布，露出自己父亲的面容。

　　3床的女儿原本根本就不敢抬头，陈落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，也是有悲伤也有恐惧，但这时，她俩还是忍不住都抬头看了一眼，陈落看到老人的嘴周围一圈都是青紫，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鲜血，不知道是不是插管拔管导致的。

　　身体上也有很多淤青，但陈落没敢再多看。她听到旁边的3床的女儿突然就放声痛哭了。

　　还没等陈落反应过来，就同时听见老人的儿女们痛苦的喊着：“爸爸啊——”

　　陈落扶着的老人身体开始晃，哭着，嘴里念叨着：“老大在里面真是受罪了啊。”

　　这时陈落才意识到3床的女儿为啥突然痛哭。

　　她的爸爸在里面也在受着这样的罪。如果有一天回天乏术的话，推出来肯定也是这个样子。

　　这时老太太用了一张纸巾擦干眼泪，低下头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一只手握着老伴的手，一只手扶在床上，慢慢把脸贴到了老伴的脸上。

　　陈落看见她贴上后，慢慢的闭上眼睛，感受着身旁的人，强忍着没有流泪，就好像趴在爱人的怀里睡着了似的。

　　周围的空气都安静了，大家都在哭泣，但似乎都在压抑着自己哭声，生怕打扰到了他们。

　　陈落想起一句话：在生命的尽头，我仍想紧紧握着你的手，感受你掌心的温度，那是最温暖的告别。

　　这时，身旁的老头突然挣脱陈落的搀扶，陈落吓了一跳，松开了手。

　　陈落一看，这五个老人跟商量好似的，五个人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了床前，朝着老大敬了个军礼。

　　陈落看到眼泪流在他们布满风霜和皱纹的脸上，看到他们顽强地尽力地挺直自己的老迈的身体，看到他们标准的敬礼动作，一直持续着，谁也不肯把手放下。

　　这一幅场景深深的印在了陈落的脑子里。

　　一个老人把脸紧紧地贴在了自己已经逝去的爱人脸上，忍着眼泪，不愿离开。旁边，有五个老人敬着军礼，手迟迟不肯放下，与战友做着最后的告别，是那么的悲伤和不舍。

　　过了一会，老太太在儿女的搀扶下，直起身来，这时，她的眼泪才流出来。陈落听见她喃喃地说：“老头子的身体还是热的，热乎乎的，怎么人就没了呢？”

　　陈落刚刚停止的眼泪又溢了出来，旁边3床的女儿眼睛早就哭肿了。

　　陈落看到女儿和儿子也想去抱抱爸爸，但是又生怕像那位亲戚说的那样，碰到爸爸会让爸爸感到灼痛，在旁边犹豫了很久，两人最终扶着床栏放声大哭，还是没舍得再带给爸爸一丁点的伤害，即使只是传说中的。

　　一片哭声中，有个年长的亲戚出来主持大局，安排事情，安排车送老人回家里，让老人回去休息一下，家里也需要布置灵堂。

　　有些亲戚留在这里，负责其他后续事宜。

　　几个战友要留在这里，想多看看他们的老大。

　　陈落她们也可以离开了。

　　陈落她对3床的女儿说：“咱俩到医院门口走走好吗？”

　　她相信，3床的女儿也不想马上就回到ICU门口。

　　两人手挽手走出医院。

　　此时，医院内外都是灯火通明，但一墙之隔，仿佛是两个世界。

　　陈落看了看手机，现在是12月26日早上三点。

　　外面的世界刚庆祝完圣诞节，圣诞的party好多还没有散场，到处张灯结彩，有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圣诞树，还有人化妆成笑容可掬的圣诞老人到处分发礼物，有情侣手捧鲜花，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。卖平安果的地摊还没有收拾完，旁边还有小贩捧了十几只单独包装好的鲜花在打折处理。

　　陈落和3床的女儿互相依靠着站在那里，谁也没说话，静静看着街上的场景，这些场景离她们很近，又似乎离她们很远很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