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个上午陈落都在发呆。
15床的亲属们都已经消失不见,这段时间天天见到的老太太和她的儿女,突然一下子都不见了。
虽然陈落清楚的看到了并参与了15床去世后的全过程,但她仍然对这些变化感到很不适应。
突然护士叫:“18床,18床的家属在吗?”
陈落一下子从发呆中清醒过来,赶忙跑过去,问:“我在,我在,什么事?”
护士拎着一个塑料袋,正是陈落早上帮18床打的早餐,说:“18床没吃,说不想吃。”
陈落一看时间都十点多了,再看塑料袋都没打开过,有点着急:“那她想吃点什么?我再去买。”
护士说:”她说什么都不想吃。”
陈落问:“她心情不好吗?”
护士说:“是的,让她家人赶紧找地方转出去,她在这里情绪越来越差了。”
陈落点着头,说:“我马上给她妈妈打电话。”
陈落和护士分开后,马上给朱阿姨打电话。
朱阿姨正给女儿准备中饭,听了之后,也是很发愁,说会马上给女婿打电话。
陈落看了看周围,3床的女儿靠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,她撑到医生通告病情,说她父亲病情稳定后,也是实在撑不住了。她的妈妈今早过来,看到15床的家属一个都不在了,愣了一下,又看到女儿红肿的双眼,就明白了,一句都没问,但情绪也是可见的低沉下去。
这个老太太和15床的老太太年龄相仿,都是70多岁,两人以前还经常坐在一起聊聊天。15床的老太太以前总是笑眯眯的,胖胖的脸庞很健谈,总是开解3床的老太太。
ICU门口,有着很奇怪的现象,大家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,也不会问彼此的姓名,像是陌生人,但聊天时都是推心置腹的。
大家都真诚的诉说着自己和病人的过往,说着自己心里最难过和不舍的情绪,很多跟亲戚都说不出口的话,但在这里都能跟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人说出口。大家都会真心实意的安慰着彼此,祝福着彼此。
到最后分开也不知道彼此的姓名,也都不会留下联系方式。
这样的情况虽然奇怪,但是却自然的一直这么存在着。
这一下15号病人全家的消失,对3床的老太太来说,也是一个不小的冲击。她坐在女儿旁边,看着女儿的睡颜,也在发呆。
陈落很理解她,她和15床的老太太是聊的很来的朋友,年纪相仿,都上山下乡过,陈落有一次听到她们在聊当年下乡的事。
这两个老太太彼此安慰过,彼此祝福过,也拉着对方皱纹遍布的手相互鼓励过。这个人在她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一笔,但她现在已经永远消失在你的生命中了,永远也不会再有交集,双方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,甚至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。
这种消失是如此的彻底。
陈落也开始发困,靠在椅子上睡着了。直到朱阿姨来了叫醒了她。
陈落揉着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,看到朱阿姨手里拎着几个饭盒,赶紧说:“我先把饭给护士,大姐早上就没吃肯定饿了。”
陈落把饭给护士后,回来刚坐到朱阿姨旁边,朱阿姨就迫不及待地说:“小陈,15床没了?我看他家人都不在。”
陈落暗暗感叹这都是福尔摩斯啊,个个都这么火眼金睛。
陈落小声说:“今天凌晨没的。”
朱阿姨叹了口气,说:“怪不得你没睡好呢,困成这样,折腾一晚上吧?”陈落点点头。
朱阿姨接着说:“前两天我就觉得不好了,又是透析又是输血的。”
陈落没吭声,又听见她接着说:“其实这样走了也好,在里面也是受罪。
我每天下午三点进去探视,都路过3床和15床,3床那边她女儿每次进去就拉着她爸的手说话,她爸根本听不到,也没反应,就看见她在那里叨叨。换她妈妈进去就拉着老头子的手坐在旁边,不太说话,但是就坐在那里瞅着老头子。
15床身上插的管子比3床还多,他还多做了个透析。就这每天还得做各种检查。一会抽血一会化验的。真受罪真折腾啊。
我也70岁了,看了这些天,我就想明白了,回去得跟孩子们提前说好,要是我有一天得了这个病,千万别抢救了,就让我消停的走。
你看这15床,那个艾克啥开机就是10多万,钱也花了,罪也受了,人也没保住,一点用没有,折腾啥呀。”
陈落想,以前看到有人说,家里年长的老人睡梦中不知不觉的离世,下面都有回复说,这是最好的死法,这是上辈子积德,太幸运了等等。那会儿陈落还有些理解不了。在医院呆的这段时间,真是充分理解了这种说法。
这种无痛无感的自然去世,对老人,对孩子,都是最好的。
现实中,又能有几个老人能这样呢,能在自己家里去世的都是凤毛麟角,绝大部分都得来医院走一趟,基本都是在医院的病床上离世的。又有几个孩子能不让抢救呢,花钱又受罪的是大多数吧。
第28章 12月26日(下)
陈落出去吃了中饭,回来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。一晚上没睡实在是太困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听见护士喊:“18床,18床的家属!”
陈落猛地惊醒,睁开眼睛,条件反射的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。
这时,朱阿姨站了起来,拍了拍她的肩膀,说:“我过去就行。”
陈落揉揉眼睛看了看手机,下午2点半,离探视时间就半小时了,不知道护士找家属有什么事,赶紧也跟着过去了。
护士拎着朱阿姨提过来的饭,对朱阿姨说:“18床还是不吃,你们拿走吧。”
陈落一看,袋子还是连打开都没打开。
朱阿姨急了,说:“她上午就没吃,中午怎么还不吃啊,这丫头,到底怎么回事啊?”
护士说:“她心情不好吧,我早上不是就跟你们说了吗,病人不想呆在ICU里面,想早点出去,你们得赶紧想办法。”
朱阿姨说:“我也想赶紧转出去啊,可是你们医院没有床位,我们那里的医院也没有床位,没地方转啊。”
说着说着,朱阿姨都快急哭了。
陈落赶紧先接过护士手中的饭,劝朱阿姨:“阿姨,您先别急,您一会进去探视的时候,再劝劝大姐,让她哪怕心情再不好,也得先吃饭,先把身体养好,要不然再出现反复那可就麻烦了。”
朱阿姨点着头说:“是啊,我也担心她的身体。”
然后陈落又对着护士说:“请问咱们这里有微波炉吗?下午如果大姐想吃饭了,我们可以给她热一下。”
陈落想着这是朱阿姨今天专门给她女儿精心做的饭,下午可以热一下吃,总比外面买的好多了,
护士说:“没有,我们这里不提供这个。”
陈落得到答案后,也没多说,和朱阿姨回到了座位上。
朱阿姨估计也是被ICU这边连番有人病情反复,有人去世的事情刺激得不轻,就担心女儿病情再出现问题,前功尽弃了,情绪一下子就有点崩溃。
朱阿姨马上给女婿打电话,边说边哭,让女婿赶紧想办法,给女儿转院。
女婿那边估计也是连番保证,打完电话朱阿姨眼看着情绪好了一些。
马上就到3点可以探视了,朱阿姨早就坐不住了,还差几分钟她就站到ICU门口,等着进去。
看着朱阿姨和3床的母女俩站在ICU门口等待探视,陈落想起每天这时候,15床的老太太也是这样站在那里等着第一个进去,昨天还有几个军人也是这样等在那里,而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们了。
虽然只是昨天的事,但是好像恍若隔世。
生离死别,都是切肤之痛,但是生离还有重逢之日,死别却是永恒的诀别。
下午3点半,朱阿姨从ICU探视完出来,还是愁眉不展的,跟陈落说:“我已经说她了,让她下午一定要好好吃饭,你给她还是买一碗馄饨吧。”
陈落说:”朱阿姨,那这样吧,我把您炖的鸡汤拿到楼下卖馄饨的小店,让他们给热一下,让店家帮忙把煮好的馄饨给放到鸡汤里。”
朱阿姨说:“那样就太好了,他们会给帮忙吗?”
“我觉得应该会的,您放心。”
朱阿姨又开始给女婿打电话,打完电话,4点钟忧心忡忡地走了。
陈落想了想,昨天是圣诞节,元旦也快到了,她可以去买点跟节日相关的东西给18床,让她也感受一下节日气氛,没准心情能好一点呢。再加上今天18床一直没吃饭,估计早就饿了,现在她就去买饭,5点一到就让护士给送进去。
陈落拎着鸡汤下了楼,看了看周围的店铺,琢磨能给18床送点什么带节日气氛的,能送进去而且护士还没意见,ICU送东西还是管理很严格的。
溜达了一会,陈落觉得还是送平安果吧,昨天护士跟她说可以吃一些水果了,苹果应该是最安全的一种水果了,国外不是有一句谚语么,一天一个苹果,疾病远离我。
但是苹果需要切片处理一下,那么大一个,病人也没法吃。于是陈落买了一个包装好的平安果,然后又去馄饨店,买了一个小的外卖包装盒,正好能放在平安果的盒子里,跟馄饨店的老板说了半天好话,借了水果刀。
用开水烫了烫水果刀,给苹果削皮切成薄片,放在外卖盒里,然后给包装好,看了看,陈落又找了笔,在外包装纸上写了一句祝福:元旦快到了,你的亲人都很想你,快点好起来吧!后面还加了个笑脸。
陈落是个不怎么干活的,给苹果削皮和切片,就感觉用尽了她的洪荒之力。就这样,苹果皮削的惨不忍睹,快赶上月球表面了,好在切片也看不出来,最后感觉苹果能剩下三分之二就不错了。
正好这时候4点多,店里没多少人,馄饨店的老板没啥事,看着她削苹果也不停的皱眉,要不是给病人吃的怕出问题,恨不得去抢过来自己干。
陈落又拎起鸡汤,跟老板说了想法,又着重了说了病人在ICU,老板也动了恻隐之心,给热了鸡汤,又给煮了馄饨放在了鸡汤里。
陈落千恩万谢后,5点钟拎着鸡汤馄饨和平安果回了ICU门口。
一回去,她就找护士说了,想早点给18床送进去的想法,也说了鸡汤是18床的妈妈熬的,还解释了平安果盒子里面的苹果都已经切成薄片了。
护士也知道18床一天都没吃东西了,看了看包装的平安果,又看了陈落写的祝福语,犹豫了一下,说,“这次我就给你送进去吧,以后不要买这些带包装的了。”
“好的好的,多谢了啊。”陈落忙笑着点头道谢,看着护士送了进去,回到了椅子上。
旁边正好是3床的女儿,她对陈落说:“你还挺有心的。”
陈落知道她是说那个苹果。
每次陈落送完饭,她都能看到3床女儿毫不掩饰的羡慕的目光。因为能吃饭就意味着身体好多了,而她的爸爸在里面人事不知,她没有送饭的资格。
陈落相信,如果能送饭,3床母女俩一定会变着花样的做饭给里面送进去,一定非常用心。因为她听3床的女儿说过,她的爸爸是个美食家,她从小就跟着爸爸妈妈大街小巷的寻觅美食。她们一家对美食的追求,造就了她妈妈高超的烹饪水平,她自己也会做很多菜。
但是很可惜,她们没有机会去展示她们的用心。
过了一会,3床的女儿对陈落说:“我一直想跟你说个事。”
陈落说:“怎么了,有什么事你就说吧。”
她说:“我想问你,等18床出院了,你能不能过来帮我?因为你上次说不想在医院里做了,想休息一下,出去重新找个工作,我也理解,这ICU真不是人呆的地方,所以我一直在犹豫,但是我又很想你来帮我。”
陈落愣了一下,没开口,女人又接着说:“我爸爸现在情况比较稳定,也不知道这个状态会持续多久,我妈妈本身身体就不好,最近熬的已经开始头疼了,她在宾馆住着一直失眠,我想让她回家住,我也得经常回去陪她,所以我不可能24小时都在这里了,我想你帮我在这边守着。你看行吗?”
陈落确实很犹豫,因为她真是不想再呆在医院了,在这里经常看到死亡,看到亲人的伤痛,陈落的心情也是大起大落,短短的十几天,陈落觉得自己都快抑郁了,这十几天流的泪比她前几十年加起来流的眼泪都多。
所以她一直想着等18床出院后,就回家调整一段时间,正好也快过年了,跟晓星好好一起过个年,仔细考虑一下后面怎么做,年后再重新找个工作。
上次她跟3床的女儿一起聊天时透露过这个想法。
但是看到3床的女儿,又有些不忍拒绝。3床的女儿原本活得还挺精致的一个女人,陈落第一次见她,一头大波浪,白色羽绒服,牛仔裤,虽然已经快50岁了,但是看起来也就最多40岁,很精神的样子。但现在,原本穿的白色羽绒服很多地方都已经发黑了,脸色也很差,白头发也多了很多。她和她妈妈长期住在宾馆,还不像陈落起码一周能回家一次,她也没有兄弟姐妹,也没人能替她。
陈落知道,这个女人其实是个内心骄傲的人,从不愿意麻烦别人,有事总是亲力亲为。其实经常她有亲戚来看望,有表哥表妹也总问她需不需要帮忙,也都实心实意的说替她晚上在这里值夜班,她都拒绝了。
她也不租床,跟陈落一样每天睡在长椅上。有几天,陈落都觉得她累的不行了,看她起来后经常揉自己的腰,但她也从不打电话给亲戚开口求他们帮忙。
一方面她不愿意麻烦亲戚,一方面她不放心她爸爸。
这段时间她爸爸情况比较稳定,她妈妈身体又开始出状况了,所以她可能也是实在熬不住了,没法两头兼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