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女儿哭着不愿意签,双方陷入了僵持。
女儿们对着母亲恳求:“妈妈,咱们再商量一下行吗?”
“不用商量了”。母亲眼泪也流了下来,轻声说。
双方僵持了起来,女儿一直在恳求母亲,但母亲只是流泪不说话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医生在旁边说,现在救活的可能性很小,即使救过来了也是植物人,直接把大概率三个字去掉了。
当事人包括旁边的人其实心里都很明白,已经没有机会了,在母女僵持的这段时间,救人如救火,那是要争分夺秒,那个父亲即使一开始有那么点小的救活的机会,现在也已经失去了。
陈落没有再看下去,回到了长椅上坐下。
再拖下去,估计一会也不用签字了,可以直接宣布死亡了。
陈落看了看周围的人,大家表情都很沉重但都很安静,并没有人对这家人的做法有什么异议,看来大家都很理解没钱的痛苦,将心比心,估计不少人都是赞同她们的做法的,有钱人毕竟是少数。
在医院尤其是ICU这个花钱如流水的地方,普通中产阶级时间长了也抗不住。
陈落看护的老太太,一天的费用2000-3000元,这应该是ICU病人里花钱最少的一个了,身边还有每天七八千的,陈落知道的最多的一个病人每天3万。
听着那边母女的哭声,虽然放弃抢救这个做法陈落不同意,但陈落还是挺佩服那个母亲的,她果断地做出决定,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。
不是每个人都敢这样,尤其是要承担一个人的死亡,之后还要面对那么多的亲友的询问和质疑,在以后的岁月里,还要一直承受着心灵的内疚和不安。
贫困不仅给人们带来窘迫,还在生死之际影响着人们的决定,病人被放弃抢救,而家属则要永远为自己的当时的决定而自责和痛苦。
这件事会成为一根刺,永远留在心里,那两个女儿,以后结婚有了孩子,再往后会有孙子,哪怕过去了几十年,但每一次想起今天,想起当初自己因为没有钱而放弃抢救父亲,都会被深深地刺痛。
陈落想到自己的爸妈,没忍住拿着手机开始上网开始查证。
陈落的爸爸妈妈都是国企员工,以前在当地退休人员的APP上是可以查到信息的,因为都是陈落帮忙操作的,所以密码她都知道。
还有,她爸爸妈妈每年会在单位定点医院体检,陈落也有那个医院的公众号,以前都是从那个医院的公众号上,输入人员姓名和身份证号就能查到体检结果和化验单。
其实陈落早就可以这样做了,但是她不敢,一直拖着,她总想着留一线希望,不想让自己彻底绝望,在打不通爸妈手机的时候,她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,只是她一直不愿意面对现实。
陈落先上了退休人员的APP,结果是连密码都还没输入呢,两个用户名都显示不存在。
陈落又上了医院的公众号,输入了自己爸爸的姓名和身份证,手都开始颤抖,不敢点击“确定”,稳定了一下情绪,陈落开始祷告,中外各种神仙佛祖都被她求助了。祈祷完,陈落颤抖着点了确定,结果出现查无此人。
真的见不到爸爸妈妈了,陈落绝望了。
陈落流着眼泪又输入自己妈妈的名字和身份证号,结果也是同样的。
自己要在这个世界孤零零地呆着了。
爸爸妈妈在那边不知道该多难过,还以为她出车祸没了。
陈落闭着眼睛靠着椅子,忍着眼泪,过了半个小时,才慢慢平静下来。
她在绝望中,突然想到,无论如何她得找个时间回自己的城市,去自己原本的家看看,去穿越的地方看看,没准还有机会再穿回去。
但她现在不敢去,因为她怕回去后如果还是不行,那就意味着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,如果不去面对,心里总还是盼望着有奇迹发生的。
突然手机响了,是她的便宜女儿要跟她视频通话。
陈落吓了一跳,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话。
这个身份的转变有些大,她一直是个女儿,怎么就变成妈妈了?她习惯的是跟爸妈撒娇提要求,还没学会怎么用一个妈妈的身份去面对自己的孩子。
但是不接也不行,害怕孩子担心,而且这个事情躲也没用,迟早都得面对。陈落让自己镇定,心里叮嘱自己一定要少说话,多说多错,又回忆了一下妈妈是怎么说话的,然后接起了电话。
“喂,妈妈,你这几天怎么样啊?”对面传来了一个细细的女孩声音,女孩的样子也出现在手机里,从背景看是在宿舍里,手机里的女孩怯生生地,眼神干净,但说话有些不自信。
“挺好的,宝贝,你怎么样呀?”陈落想象着自己妈妈跟自己说话的样子,回了一句。
女孩似乎是被宝贝这两字吓到了,愣在那里没说话,估计她妈妈从来也没有这么叫过她。
陈落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这么称呼出问题了,她已经习惯自己的妈妈这么叫自己了,每次妈妈给她打电话都是宝贝来宝贝去的,她爸在旁边就不乐意听,因为他自己叫不出来宝贝两字,所以只能每次都嫉妒和不爽的听着陈落妈妈这么叫陈落。
陈落马上不好意思的解释说:“我看我旁边的妈妈给自己孩子打电话,都这么叫孩子,你要是不习惯我就不这么叫了。”
“妈妈,我喜欢你这么叫我。”女孩急急地说,生怕她后面不这么叫了似的。
“妈妈,你以后都这么叫我吧,”女孩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她。
“好的,宝贝。”陈洛笑了。女孩也抿着嘴笑了。
停了一会,女孩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据陈落的回忆,平时打电话,女孩说话也不多。
“妈妈,我觉得你又瘦了,你是不是太辛苦了?”女孩很小心的问。
“还行吧,前几天食欲不太好,昨天开始好了,你别担心,没事的。”陈落解释了一下。
“妈妈,你要注意身体呀,”女孩说,“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?”
看着女孩期待的眼神,陈落想了想,这陪护工作24小时全年无休,只能等9床老太太出院了可能才有空。于是说:“过几天可能就有吧,我提前告诉你。”
“好的,妈妈,最好能赶在周末,行吗?”女孩怯怯地看着陈落,陈落知道她想安排在周末,是想和妈妈多呆一会。
于是陈落说:“好的。“
电话那头的小姑娘终于开心地笑了。
看着小姑娘充满依赖和爱意的眼神,陈落突然有一种从没体会过的感觉,这种感觉很温暖,还让自己不自觉地就觉得自己很强大,怪不得都说妈妈是无所不能的。
一个人全身心的依赖自己,这感觉还真不错。
陈落又模仿自己爸妈对自己说话的口吻说:“你不要心疼钱,该吃吃,该花花。需要啥跟妈妈说,妈妈给你买。”
“妈妈,我的钱够用,”女孩看今天陈落心情好像比往常好,往常妈妈都是愁容不展,很疲惫地样子,电话每次也是只说要好好学习就挂了,于是大着胆子说,“妈妈,你也别省钱啊,要好好吃饭。”
这小孩怎么比自己还爱操心,陈落一边心里嘀咕,一边说:“去学习吧,记得睡眠要够啊,别熬夜,听见没?”陈落感觉自己被妈妈上身了,全是平时妈妈说自己的话。
“好的,妈妈。那妈妈再见!”
“宝贝,再见。“在女孩的笑脸中,陈落挂断了电话。
可算接完电话了,陈落感觉又过了一关。刚才的悲伤情绪也被冲淡了一点,似乎是因为血缘关系的羁绊,好像这个世界她也不是孤零零的,还有一个亲人。
第7章 12月15日(上)
9点了,陈落打算休息了。
那边的母女还在哭,哭的同时,还在不断的打电话,医生通知人已经不行了,她们在通知亲友,还得赶紧安排人去买寿衣、准备后事。
这种心脏病脑梗之类的死亡,过于突然,家属们都猝不及防,什么都没有提前准备,不论是心理上的准备还是必需的物品上的准备。
陈落铺好自己的“床铺”,脱掉外套,躺进被子。
陆陆续续的,这家人有几个亲属好友也赶到了医院,有放声痛哭的,也有着急询问情况的,一时间,ICU门口人头攒动,各种声音交织着。
有一个跟床上男人长相有几分相似的男人,同样也是头发花白了,大声问:“我哥到底怎么了?到底怎么回事?”旁边有个女人紧紧的扶着他,生怕他一激动身体出问题。
女儿们下意识地隐瞒了不抢救的事,只哭着断断续续的说了爸爸突然脑梗了,送来后人就不行了。
母亲一直在放声痛哭,声音凄厉,身边陪伴多年的人不在了,对她来说是最难接受的,而刚才她说的不抢救又让她痛苦而自责。
而陈落从她的哭声又感受了无奈和委屈。
是她说的不抢救,但她又能怎么办呢?她也不想啊。
众人有跟着一起伤心的,有劝慰的。
陈落听到一个人估计是弟媳说:“嫂子,这都是命啊,这么突然,这谁能想到呢,大哥才65岁啊,你也别太伤心了,自己身体也要紧啊,这都是命,没办法啊。”
可是她的话并没有什么作用,那个母亲还是依然在哭,陈落心里想,她肯定是在想,这是命吗?如果他们有钱,如果及时抢救,说不定老伴就能救活了,也许他的命不应止于此刻,这不是他的命,这是因为没钱导致的必然死亡。
但是,没钱不也是命吗?
直到医生出来说,让家属们去后门等着接人,ICU内的病人去世,都是直接推到ICU后门,家属从那里接人,护士会推着床出来,然后家属直接推着床从专用电梯到一层,然后直接推往太平间。
家属们哭哭啼啼的,互相搀扶着从陈洛身边走过,穿过走廊,去往ICU的后门。
走廊上彻底安静了,这时候已经晚上11点多了。
陈落一直没睡着,但她也没有看手机,就躺在被子里,感受着周围的一切。
这对她来说是从未经历过的,对她的冲击很大。
她没有真正见过死亡。
而这次,一个男人从她身边推进去时,有呼吸有脉搏,几个小时后人没了。
第二天早上,陈落按部就班的收拾床褥,去医院的卫生间刷牙洗脸,这次抹了自己刚买的维E乳,周围的其他人也都在干自己的事。
昨夜的事似乎已经被所有人抛诸脑后,选择性遗忘了。在ICU,这似乎是一个平常而又司空见惯的事。
死亡,每天几乎都会在这里上演,虽然每次原因都不一样。
陈落走出医院的大门,看到初升的太阳,看到沿街热情的小商贩,看到熙熙攘攘上班的人群,心里想到一句话:“太阳照常升起。”
所有的这一切都一如往常,没有人会知道就在昨晚,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了。一个女人失去了老公,两个女儿失去了父亲,一个男人失去了兄长,甚至可能有老人失去了儿子。
即使知道了又怎么样呢?
每天这个世界上都会死去很多人,不直面死亡永远体会不到那一刻的冲击,不是自己亲人就永远体会不到那种哀伤和痛苦。
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。
上午,陈落一直在用手机浏览这一年发生的事,并看了一些当地的招聘广告,思索自己到底后面应该去做些什么。
看了一会,了解到这一年全面放开,去年冬天大家都阳了一遍,今年年中,很多人二阳了。
经济形势依旧不好,很多公司依旧在裁员,招聘岗位很少。除了北上广深和江浙地区,其他城市感觉最好的工作就是公务员,都需要考编制,而陈落这个年纪肯定是没戏了,企业很少,能适合陈落岗位非常难找。
中午11点半,老太太的儿子来了,看到他,陈落迎了上去,陈落已经想得很明白了,要看清楚目前自己的定位,自己已经不是大小姐了,而是人家雇佣的护工,跟保姆差不多。所以陈落很自然的把他手里提的饭接过来,说:“张医生,你先坐,我把饭先送过去。”
陈落把饭给护士时,特意交代了一句:“麻烦您跟老太太说一声,这是他儿子特意买的,昨天医生不让喝羊肉汤,所以换成了鸡汤。他儿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,下午三点就进去看她。”
回来坐到老太太的儿子旁边座位上,陈落开口问:“张医生,找到病床了吗?”
“没有,我问了一下,这个医院没有空病床,我正在打听周围其他的医院,这两天先让老太太在这里把病情稳定一下吧。”
“那还是得快一点啊,我看老太太很不喜欢呆在ICU里,特别想出去。”陈落设身处地的想,那个环境确实不是人呆的。昨夜那个放弃抢救的人也是在里面没得,旁边的病床病人估计都一晚上没睡。
老太太的儿子也很无奈,“我问了很多科室,都没有病床。我想等两天,如果情况稳定了,可以直接让救护车送回我们老家那边,我工作的那家医院,那边我熟,可以住很好的病房。就是路程有点远,需要开车5个小时,目前走有点冒险。”
“那倒是,路上时间可真不短。”陈落说。
中午,陈落自己出去吃饭,看到3床的那个女人,搀扶着自己的妈妈也出去吃饭,她的妈妈头发也已经都白了,70多岁,面色憔悴,身体看起来也不太好。